而稻草最重要的作用是取暖,一整個冬天火炕的熱度都要靠它來維持,燃燒後的灰燼也不浪費,鋪在新屋的棚頂,抗寒又隔音。
柳樹的葉子在秋天的中段變黃了,榆樹的葉子也變黃了,最後楊樹的葉子也跟著黃了,接著穿插著大把大把地飄落,飄落了也堆積不了厚厚的一層,都隨著乍起的西北風滾向了田野,而收獲後的田野空蕩寂寥,毫無遮攔,一眼就望到了盡頭與荒涼。
村莊裏的人們裹上了棉衣,縮起了脖子弓起了腰,麵對麵走過人來,招呼打得急促,怕說多了,話就被凍住了。有一個孩子站在榆樹和柳樹之間,看著夕陽暗淡地落下,風吹紅了他的臉頰。
大火
記憶中有一場大火,燃燒了一個晚上,火光紅亮而灼眼,可待黎明降至,才看清眼前一片雜亂與黑暗。
大火是在午夜悄然降至的,第一聲叫喊把家裏人從被窩裏揪了出來,慌亂地套著衣服找著鞋,都跑出屋子後才看到是院門前的稻草垛起了火。接下來便是雜亂的腳步與慌張的嗓音,鄰裏相互來幫忙救火,忙亂的人們把夜都擾亂了。
可火並不容易熄滅,又起了風,火順著風的方向,直往屋頂跑,就有人提議先把屋頂淋濕,保住房子要緊。嘩啦嘩啦,水一桶桶地淋向屋頂,很快就結了冰,房子看樣子是沒有危險了,人們也就沒了救火的熱情,圍著圈看稻草垛漸漸化成灰燼,有些人跺跺腳,揉揉眼睛,拎著水桶回家去了,天亮後,隻剩下我們一家人,蹲在院門前,看著一地的灰燼還泛著嗆鼻的煙味,有些火星子忽閃忽閃地不肯俯首。
祖父點了一根煙,不說話,祖母開始咒罵,說一定是有人起了壞心眼,這火是壞人放的,母親愣愣地看著那一堆灰燼,說沒了稻草,這個冬天該怎麼過啊?而那時的我又在做什麼呢?有些想不起來了,可能隻是覺得冷,就又往火堆旁靠了靠,或者覺得太冷了,回屋鑽進了被窩。
剩下的那個冬天有些記不清了,好像是家裏從山上弄回來一車鬆樹枝,才勉強熬過了那些寒冷的日子,鬆樹枝被填進灶膛裏,發出劈裏啪啦清脆的響聲,屋子裏也就跟著暖和了,於是在往後的很長時間裏,一直到了如今,我都覺得“溫暖”這個詞是有聲音的,有時是劈裏啪啦的鬆枝燃燒聲,有時是爐子填煤的叮當聲,也有時是被窩裏的哈氣聲,或者是某一天午後冰河的開裂聲……
就如同童年那些斷斷續續的記憶,每當想起在耳邊都會聽見“呼”的一聲,我想那一定是歲月的風聲。
後來的事
門前的那棵柳樹在我十歲那年砍掉了,什麼原因我忘記了,隻記得柳樹砍掉後巨大的樹根像一個磨盤似的留在了門前,上麵還刷上了紅油漆,我就想起柳樹成精了會流血的故事,雖然隻剩下一個樹根,我還是對它充滿了敬畏。再後來柳樹根也被挖走了,樹坑被填平,在上麵蓋起了院牆。
我在十三歲那年離開鄉村,每隔一年或是幾年回去一趟,住上十天半個月。榆樹是哪一年伐倒的我不知道,隻是在某一年我突然發現它不見了,我原來坐過的樹下生了一大片的荒草,我還上前去找了找,連個樹根的影子都沒看到,估計是被連根拔除了,否則有樹根的話肯定還會生出一些細嫩的枝葉。
祖父在前幾年也離開了這個世界,最漂亮的姑娘嫁到了遠方,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我突然發現她也沒多漂亮,就是一個稍微有點氣質的中年女人,於是我對記憶又一次地產生質疑。
村莊後麵仍舊是大片的稻田,在秋天裏泛著金黃的稻浪,我看到這樣的景象總會停住腳步久久地凝望,心裏有說不出的疙瘩。秋天仍舊是繁忙的景象,隻是再也沒有大批的人們彎腰於田野上,幾輛巨大的機器轟鳴著穿過土地,糧食就裝進了車裏,不用人工,不用裝進麻袋再裝進倉房,直接運到了糧庫。我想曾經掛在倉房裏的那些鋒利的鐮刀早就生鏽了吧,而稻稈被脫離後直接在田野上燃一把火,整個秋天野火燎原,空氣裏全都是嗆鼻的煙味,那些煙氣隨著風飄到空中,也是一整片鉛色的雲朵。
於是又有小孩子望著天空,以為要落雪了。
對了,那個瘋女人還活著,而人們隻是知道她還活著罷了,卻再也沒人見到過她,我猜她一定是老了,老到知道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