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樹
小時候院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柳樹,我不是魯迅,另一棵當然也就不能是柳樹,於是它變成了榆樹。
柳樹長在院門的東邊,榆樹與它隔了一條小土路,長在大路邊。兩棵樹隔路相望,沒有交集,可能都看不上對方。
據說柳樹是祖母種下的,種下那一年大姑剛出生,這些年一直細心照料,等到我記事時,大姑已經出嫁,那柳樹也長得高大粗壯,兩個人環抱才勉強能抱住,枝葉年年修剪,在院前撐起一片好大的陰涼,如果門前那條小路祖母打掃得再幹淨些的話,在夏日的夜晚肯定會聚集很多人乘涼說閑話。如果祖父脾氣再好一點的話,很多孩子也是願意到樹下玩的。
可惜沒有那兩個如果,於是那柳樹的枝繁葉茂體正腰直仿佛就白長了,變成了一個空架子,沒有其餘的用處,而當夜晚來臨,它那垂下的枝條柔軟地在風中擺動,更增添了一絲鬼魅的氣息,在月光如紗的夜晚,空靈又孤傲。
很多人都說那柳樹成精了,不能亂碰的,受傷了會流出血來,還有些人在柳樹上係上紅布條,不知是辟邪還是認作了幹娘,他們都認為柳樹活了這麼多年是有靈氣的,有些時候,我也這麼肯定地認為。
榆樹不知是哪年栽種的,可能也根本沒人栽種,隻是不知從何處飄來了一顆種子,落入土地,頑強地生長了出來,在年幼的時節沒有閑人用鐵鍬把它鏟掉,也沒有淘氣的孩童把它連根拔出,它就如此幸運地長大了,漸漸地不容被忽視,與人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榆樹長得不直,歪歪扭扭的,也不粗壯,一個人一隻胳膊就摟入懷,平時也不太受人尊重,人們路過樹底下頂多是乘會兒涼,不安的人還會在樹幹上踢上幾腳,從地裏幹活回來的人也會閑著在樹幹上試試鐮刀的鋒利,就連一條野狗跑來也會抬起腿在樹根撒泡尿。一陣風吹來,那呼嘯的哨聲穿過樹梢,似乎也在笑它長得醜。
隻有春的到來能給榆樹帶來短暫的歡愉,孩子們拚命地攀上樹幹,摘取榆樹的種子,我們稱之為“榆樹錢”,抓一把直接填進嘴巴裏,像牛馬食草一樣,咀嚼著綠色的漿液就順嘴角流出,青草的香味裏有絲絲甘甜。老人們看到了都會話當年,饑饉的年代那“榆樹錢”都是救命的吃食,不舍得大把地吞食,都是與少許糧食一起入鍋熬粥的。
隻是那屬於記憶的範疇,又不是好的回憶,老人們也就不想再伸手抓一片嚐嚐,凡是與痛苦回憶掛鉤的食物,再香甜都能咂摸出苦滋味。
柳樹的枝葉是苦的,我曾被它鮮綠的外表迷惑過,吃了一片柳樹葉等於嚐了一次苦頭,氣急敗壞地把嚼爛的柳葉吐出來,又朝樹幹呸呸呸幾聲發泄自己的不滿。
柳樹在春天裏提供不了吃食,倒是能平添幾分樂趣,那滿天紛飛的柳絮一下子就把天地變得詩意了,都像是電影裏明亮的光斑,或是忽然飄落的雪,洋洋灑灑的,讓人忍不住有舒卷之感,我站在院門前,站在柳樹下,或是站在柳樹下的院門前,看著那些柳絮飄向遠方或是就近落下,想著這些柳絮如果收集在一處,應該足夠給村頭的瘋子做一件棉衣,隻是誰有閑工夫把它們聚到一塊呢?
柳樹除了盛產柳絮還能出產哨子,在柳枝剛剛活過來染上嫩綠時,折一段平整細小的枝條,仔細地揉搓,直至揉搓到樹皮與樹幹分離,抽出的樹皮變成一個細小疲軟的管子,再用小刀修飾下幾厘米的長度,放進嘴裏的那端稍微削薄,哨子就做成了,吹出的聲音有的尖銳,有的粗重,但大抵是難聽的,可誰還在乎呢?幹枯乏味的童年裏,能夠製造的新奇畢竟有限,能發出人類以外的聲響就足夠歡快了。
晨
記憶中的清晨裹滿了濃霧,那白茫茫一片的氣體,把村莊包圍住,鼻腔裏卻有豆漿的味道。推開門,霧氣就不慌不忙地飄進了屋子,人把身子送出去,迷住了眼睛,什麼都看不到,影影綽綽的卻能聽到賣豆腐小販的叫賣聲,那是清晨最蒼老悅耳的腔調,把還未醒的人從睡夢中揪出來。
母親起床到廚房扒灶膛裏的灰,間歇性地咳嗽兩聲,灰倒掉又出院門抱柴火,有時是玉米稈有時是黃豆秧,都會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隨著第一瓢水入鍋,第一根火柴劃響,柴火劈裏啪啦歡快的節奏,煙氣順著煙道一路爬升,終於從煙囪找到了出口,與晨霧混為一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