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直到世界盡頭(1 / 3)

每至荒涼之地,或是國境之邊,總生出悲壯的情緒,恍惚是到了世界的盡頭,望著遠山之遠,看著天外之天,穿過一整片野草地,攀一段亂石嶙峋,有時目之所及豁然開朗,有時則身陷困境,卻也無外乎兩種心境,這路到頭了與這路還有很遠。

這些年去了很多邊陲小鎮,但也都局限於北方,沿著那蜿蜒曲折的國境線行走,就如同在天鵝頭頂流浪。那些地方的夏季裏清涼怡人,我最喜愛午後坐在外麵的椅子上,喝一罐冰啤酒或是看一陣書,那書自是艱澀難讀,不經意間便會睡過去,夢裏還是書中的情節,又會覺得能走進夢裏的書定是一本好書。待一陣清涼的風拂過身體,已是日落黃昏之時,我伸一伸身體,捶打著坐著入睡的肩膀與腰部,又像是一個酒醉之人搖搖晃晃走到正街,那裏的街道一般都是平直的,於是我就能看到鋪滿晚霞的天邊,恢宏、壯麗、不真實。

我想等我到老了一定會懷念這生命中一小段一小段愜意的時光,如果我的晚年生活不如意的話。但如果截然相反的話,我一定早已厭倦了這種愜意,可能還要怪之過於平淡,生命本該壯烈與轟動。

於是生命給了我們很多的選擇,哪怕這些選擇隻能決定一小時的生活,但入在回憶的酒裏,便又可反複地揣摩、追溯、延伸與添枝加葉,放在火爐上熱一下,酒氣就彌漫了屋子,嗅一下,時光倒流。

我也曾在一個冬天裏到過邊陲,似乎是心理因素所決定,覺得那裏冷得讓人絕望,就連旅館的熱水都不能酣暢淋漓。那時我很狹隘地想,邊境就是冷啊,甚而在一瞬間以為自己到達了世界最冷的地方,卻又在下一瞬間思想衝破了界限,也如同抬眼看了一下地圖,豁然知曉在更北的地方還生存著另一群人類,隻不過種族與國籍不同罷了,而我之所以會有到了盡頭的念頭,也無非是思想的境界總是困在國度之內,如果把我拋向宇宙的高空,那我看到的就是全世界了。

這思想的高度決定了人本身的度量,想要明白得越多,就要走得更遠。我慶幸自己在年輕的時候多走了一些路,多看透了一些風景,我也慶幸這簡短的生命中有苦有甜,更慶幸的是我還健康地活著,還能去看更多的世界。

“在路上”這三個字已經被用爛了,就如同文藝青年把麗江和西藏都踩踏過度了一樣,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們的人生確實一直在路上。

生命不止,風不止。讓歲月在腳下流逝。

一個冬季,很深的冬天了,呼嘯的大風似乎一直都沒停過,把樹和村莊都刮歪了。我又起身去一個邊陲小鎮,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在前一天的夜裏翻看地圖,猛然就有了去那裏的念頭,查了一下行程,這回比較不方便,需要先坐火車再轉汽車,於是一夜沒合眼,搭上最早的一班火車。

北方的冬季天亮得晚,火車開動的時間是6點30分,天卻仍舊黑得如同深夜,星星明亮得不可理喻,火車裏亮著燈,人少得可憐也就顯得冷清,這冷清的冷是實質的身體感受。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把窗簾拉上盡量阻擋寒氣靠近,腳下的暖氣還算熱,一陣一陣地往上冒著熱氣,那不太好聞的味道就一直撲在臉上,我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覺。

在火車上睡覺最令人生恨的就是查票,那是一種鐵道部工作人員之間相互不信任的行為,我淺顯的睡眠被叫醒,不耐煩地把票遞給乘務員,一股更深的寒意就襲擊了背部,我後悔自己沒多加一件毛衣。

兩片窗簾間露出一條縫隙,已朦朧能看到飛馳後退的樹木,遠山也有了一絲輪廓,如同忘戴眼鏡的近視人努力眯起雙眼,似乎認出了麵前的熟人。

天大亮起來後,車廂裏也逐漸嘈雜,從沿路莫名小站湧上來的人,把車廂填滿,溫度也逐步上升,再過一會兒,肯定會有些許燥熱。推車子賣貨的乘務員來回走動,語速快得可能自己都聽不清。這是一輛早已過時也日漸稀少的綠皮火車,以鐵路線最慢的速度匍匐在茫茫雪原,它客運繁忙的時候有十節車廂,不忙的時候隻留下四節,它每站必停,遇到會車要避讓,它動不動就晚點,它沒有臥鋪……說到這兒,它可能都不好意思了。

不管怎樣,在閑暇的時候,在需要浪費時間的時候,在假裝愜意的時候我還是喜歡乘坐這列火車的,不匆忙,不擁擠,特別是在夏秋交接之處,看著窗外就快要伸進車窗的迷醉風景,看著深綠色的樹木把車廂包圍住,看著忽然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的地平線,以及秋葉初黃時漸次斑駁的車窗。在斜陽慢慢透進來的瞬間裏,會有時空交錯的錯覺,仿佛這一輛列車,就這麼帶著我們走過了季節,走過了時間,奔向虛無或是永無止境。

隻可惜這是個冬日,很深的冬日,除卻陽光初升時的雪盲症,以及被雪掩埋了一半的村莊升起的炊煙,那門前的燈籠不提,那山頂的鬆木不提,結冰的河流不提,也就真的沒什麼景色可癡迷與留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