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陸版序:脫鞋進門(2)(1 / 2)

“無所謂時間”曾得方家不同的解讀,但是基本明顯的意思是指一項“悠久的過去的”經驗,經久不變地重新浮現。這個衣櫥挺重要,前前後後提了三次。葛薇龍住進梁家初夜,偷偷地“一件一件”試穿衣櫥裏的衣服。文評家曾用近代西方心理分析方法指稱張愛玲本人具有戀衣情結。暫且不論該項觀察是否合宜,《第一爐香》注重這個衣櫥,卻可在《金瓶梅》裏尋得文化脈絡的緣由。《童言無忌》談到衣飾,就有這麼段話:“金瓶梅裏,家人媳婦宋蕙蓮穿著大紅襖,借了條紫裙子穿著;西門慶看著不順眼,開箱子找了一匹藍與她做裙子。”《金瓶梅》生活世界的衣飾確有性事與飲食所不及的特殊地位;房事和餐飲皆屬少數人的私事,華衣貴飾則為社會平民眼裏最容易看見的財富、地位、美麗,以及——也許這點對葛薇龍最重要——女子得到良好的歸宿的表征。所以,西門慶的老婆們浩浩蕩蕩地上街看花燈,衣著亮麗,引起民眾的豔羨與圍觀,都有詳細的描寫。令葛薇龍陶醉忘我的不是那些華衣的纖維、款式或色調,而是穿在身上以後所可能影射的那些引人羨慕的象征性意義。

其二,作者寫這個故事,曾想到章回小說。在前引衣櫥文字出現之前,作者已直接指名《聊齋誌異》、《紅樓夢》。《金瓶梅》以猥瑣著稱,想到它而偏不明說,也是明智之舉,以免引起無謂的、失控的聯想。

其三,梁太太對性之饑渴與追求,似潘金蓮與龐春梅;梁太太與西門慶性別不同,獵取異性方法因而互異,但是他們在自己轄區裏壟斷、霸道以及操縱,則無二致。兩個故事都認定了性愛對人生具有龐大的驅策力,往往超過了個人理智與俗世道德規範的控製。

《第一爐香》部分故事構想可能源自《金瓶梅》,最重要的證明,在於葛薇龍對喬琪喬的愛情行為模式(簡稱為情愛模式)。這個情愛模式與西門慶幾個老婆對他的癡戀十分近似。在我們繼續討論之前必須預作說明:《金瓶梅》的女人個性與遭遇各個不同,情愛行為之繁複程度也有差異,所以我們歸納出兩項性質與三項缺限(缺失或限製)來印證對《第一爐香》的影響,隻是抽樣觀察,而非對《金瓶梅》全麵性的簡化。

《金瓶梅》女子對西門慶的情愛模式有兩項顯著的性質:自願性與現實性。先說自願性。那幾位美麗的女人(孟玉樓、李瓶兒、潘金蓮)下嫁西門慶都不受暴力脅迫,也不為解決生活貧困(孟、李原來就很富有,潘的基本生活也過得去),都是高高興興、心甘情願地過門。

再說現實性。她們看上西門慶是世故、現實的,並非毫無外在條件的純情。西門慶長相風流,有點拳腳功夫,算是與官府關係良好的大財主。這個愛情的現實性,也可由潘金蓮得不到西門慶日日親澤而紅杏出牆,以及西門慶死後,孟玉樓欣然再嫁可得佐證。

自願、世故,卻免不了問題。這些問題在李瓶兒下嫁西門慶之前,由蔣竹山口裏道出,不外乎西門慶於公於私的不法事端,以及在家中對妻仆粗暴,所以嫁他“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

蔣竹山並非智人慧語。他說這話的用意在離間李瓶兒對西門慶的愛慕,以便自己乘機追求。《金瓶梅》作者也不再繼續解釋“飛蛾投火”之意義。可是這一閃即逝的讖語,竟一語道破了這個女人情愛模式的三項缺限。

缺限之一:委身下嫁之前,她們總是無能預測未來。所以無論用何種世故現實的標準來考慮算計,一旦心意已決,她們總得半盲目地、冒險賭博地進入那個婚姻關係裏去。這個半盲目的認知很重要。如果全然清醒而理智地預見了婚姻對她們的傷害或約束,也許根本就不會去嚐試。《金瓶梅》故事裏並不乏專業的尼姑。

缺限之二:“坑你上不上、下不下”,意指她們在婚後無法以一己之能耐來改善婚姻。西門慶冥頑不靈,偶爾聽命於妻子尚可,卻無被勸善感化之可能。尤有甚者,毒害親夫的事可做,和平分手的婚變卻難若登天。職員的妻子王六兒與西門慶私通,熱戀之中提議拋夫下嫁,西門慶根本相應不理。家仆妻子宋蕙蓮與西門慶勾結,要求厚遣她先生來旺兒,也不得償願。相對地看,西門慶那些老婆們,在他生前,就從來沒有離異的念頭。

缺限之三:飛蛾投火,意謂女人結婚必須做某種高程度的犧牲。她們委身下嫁,不但無意征服、改造丈夫,而且是付出代價,委屈自己。李瓶兒、潘金蓮都先以有夫之婦的身份苟合西門慶,失了貞節。李瓶兒新寡之後,等西門慶迎娶,等出病來,予蔣竹山乘虛而入。潘金蓮為了下嫁西門慶,犯了謀殺親夫的大罪。宋蕙蓮得西門慶寵愛,恃寵而驕,待人不夠周延,終於受盡淩辱而飲恨自盡。但是她未能如願嫁給西門慶的主要原因還不是潘金蓮的算計,她之憤懣源於她堅持西門慶厚遣丈夫來旺兒。從代價的觀點來看,她未能進入情愛模式的物質享受階段,就是不願傷害親夫,代價付得不夠。當然,西門慶的老婆在一夫多妻的機製裏必須忍受冷落、粗暴,除了潘金蓮、孫雪娥之外,怨言不多,認命安分,也可視為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