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陸版序:脫鞋進門(1)(3 / 3)

抽刀斷水水更流。抗戰勝利以後出版《傳奇》增訂本(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序言《有幾句話同讀者說》撇清漢奸嫌疑。《中國的日夜》發表於《傳奇》增訂本,了解這篇散文出現的客觀情勢,我們或能體會作者借此強調自己的中國性,為抗戰勝利興奮與驕傲,也為抗戰期間不能公然表態抗日而懊惱。

飛蛾投火的盲目與清醒

比較閱讀《金瓶梅》與《第一爐香》

那小婦人年紀還隻十九歲,

卻為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兵所占有。

老兵原是一個煙鬼,雖占有了她,

隻要誰有土有財就讓床讓位。

至於小婦人呢,

人太年輕了點,對於錢毫無用處,

卻似乎常常想得很遠很遠。

——沈從文沈從文《湘行散記》,收入《沈從文作品經典》第四卷,東北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二月第一版,頁一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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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張愛玲《紅樓夢魘》自序說過《紅樓夢》與《金瓶梅》是她自己“一切的泉源”,坊間不乏專文評析這兩部章回小說對張愛玲的影響。然而有關《金瓶梅》與《第一爐香》之間的交接則一直乏人討論。這項忽略很可以說明研究《金瓶梅》與張愛玲傳承並不容易。而其艱難的原因之一,正是張愛玲出汙泥而不染的優點:她完全擺脫了《金瓶梅》直描肢體器官、渲染動作的淫亂興趣,所以不曾細讀這兩篇小說的讀者總以為它們河水井水,毫無關聯。

如果我們留意到一般人在公開場合對《金瓶梅》保持距離的態度,就可以了解張愛玲上追《金瓶梅》實在勇敢而誠懇。樂蘅軍把《金瓶梅》這種特殊處境說得很清楚:“其實文人士大夫讀之者亦多,但要進一步來研究評賞,就使人噤口裹足了。”見樂蘅軍《從水滸潘金蓮故事到金瓶梅的風格變易》,收入《古典小說散論》,台北純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六年十月初版,頁一○一。《紅樓夢魘》出版時,張愛玲五十七歲。當時已享譽文壇,完全沒有必要以違心之論來驚世駭俗一番。

在中國文學史上,自己坦承師法《金瓶梅》的小說家實不多見。所以孫述宇推崇此書為“小說家的小說”,僅能在《儒林外史》和《紅樓夢》裏舉例說明《金瓶梅》對它們的影響,並沒有找到小說大家直言師承《金瓶梅》的例證見孫述宇《金瓶梅的藝術》,台北時報文化,一九七八年二月初版,頁一一五。。孫述宇的那些論證固然精要,卻不如張愛玲現身說法那樣直接有力,肯定了《金瓶梅》在猥褻之外的藝術價值。

確言《金瓶梅》對《第一爐香》產生影響,最好能證明張愛玲在《第一爐香》之前就已讀過《金瓶梅》。可惜現存文獻不能直接地滿足這項需要。我們知道她八歲時念過《西遊記》(《私語》)和《紅樓夢》(《論寫作》)——《憶胡適之》又說她十二三歲第一次讀《紅樓夢》——可是她始終沒有記錄初涉《金瓶梅》的年紀。《第一爐香》發表於一九四三年五月。曾經援引《金瓶梅》的四篇散文都發表於《第一爐香》之後:《論寫作》(一九四四年四月)、《童年無忌》(一九四四年五月)、《自己的文章》(一九四四年七月)、《中國人的宗教》(一九四四年八月)。《自己的文章》說《連環套》受到《金瓶梅》的影響,《連環套》(一九四四年一至六月)也發表於《第一爐香》之後。不過那四篇散文以及《連環套》,都與《第一爐香》發表的日期相去不遠,所以她實有可能在《第一爐香》之前就讀過《金瓶梅》。但是基本上,我們隻能根據那句“一切的泉源”的話,猜測她很小就涉獵《金瓶梅》。

雖然無法從作者自述或作品發表時序來咬定《第一爐香》之前她已賞閱《金瓶梅》,我們仍可以在兩者的文本裏辨明它們的牽扯。本文第二節不但呈現這項追本溯源的尋求,而且進一步為《第一爐香》最引人入勝的問題——為什麼人會自願從娼——提供一個文化脈絡的、與前不同的解答。

如果本文第二節所舉《金瓶梅》對《第一爐香》影響之例證可予采信,則後者自外於前者的部分就有了特殊的意義,因為入乎其內隻是沿襲與同意,出乎其外則是掙脫與自立。前文已提到張愛玲小說揚棄了《金瓶梅》的淫亂文字。本文第三節將進一步說明《第一爐香》避免了《金瓶梅》因果報應的罪與罰的觀念,借由自覺能力來呈現自願從娼的心理曆程,添增了個人自我的重視。

本文第四節將進一步簡要說明張愛玲小說方法與題旨的多樣性,不限於《第一爐香》對《金瓶梅》的傳承與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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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爐香》俯拾即是對《金瓶梅》的投射。我們先提三個次要的觀察。其一,作者暗示過,葛薇龍在重複一項過往的人類經驗。姑媽梁太太比擬為“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的“小型慈禧太後”,她的房子,“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葛薇龍在梁太太家住的房間裏有個衣櫥:

衣櫥裏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發暈。那裏麵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溫雅、幽閑、無所謂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