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柯靈《遙寄張愛玲》明言讀過唐文標《張愛玲研究》。前引唐文標“上海孤島”的文字就見此書。柯靈必然知道“上海孤島”與他親訂的上海“孤島”有別。他不沿用唐文標的術語,不予辯解,反而為張愛玲在上海的寫作環境做了以下按語:
……我扳著指頭算來算去,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日本侵略者和汪精衛政權把新文學傳統一刀切斷了,隻要不反對他們,有點文學藝術粉飾太平,求之不得,給他們什麼,當然是毫不計較的。天高皇帝遠,這就給張愛玲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台。收入鄭樹森編選《張愛玲的世界》,頁一二。《遙寄》善意回應唐文標《張愛玲研究》。兩人於一九八四年一月在香港見麵。同年四月十二日唐相當恭敬致柯信談張。同年十一月《遙寄》定稿。見柯靈《文苑漫遊錄》,香港三聯,一九八八年四月第一版,頁六一~六四。
這段說詞過於簡短,易生誤導。我們必須注意兩點。其一,“上海孤島”的獨特性仍有待學者進一步確認。抗戰期間中國淪陷區頗廣,除了上海,淪陷的大城還有北平、天津、南京等。上海文化活動或許與眾不同,但是在諸城比較的脈絡裏如何凸顯,迄今仍無學術報告。僅靠柯靈一人扳著指頭計算是不夠的。我們必須在與大後方隔離以及不能公然抗日等淪陷區的共通性之外,指出上海專具的特質,才能夠為它的唯一性結案。
其二,“上海孤島”字麵所影射的隔絕有其明顯限製。這個時期張愛玲文學在文化跨越、信息流通、思維方法各方麵,並無與世絕緣的現象。何杏楓曾指出張愛玲寫作常具跨文化的中介姿態:“寫於上海的文化評論是‘向外國人闡釋中國人’,寫於香港的小說則是為上海人闡釋香港人。兩者同樣帶有以陌生化眼光觀察自身所處地,並向他人作翻譯解碼的意味。”何杏楓《“謔而虐”析論——並談張愛玲的翻譯因緣》,收入黃德偉主編《閱讀張愛玲》,香港大學比較文學係,一九九八年,頁二○八。此文所舉例證為一九四三年為上海英文月刊《二十世紀》撰稿介紹中國文化,以及自稱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都在抗戰勝利之前的上海淪陷區完成。中介的本質是搭橋築路,以利溝通,實為閉塞之相反。
柯靈這句話較需析釋:“把新文學傳統一刀切斷了。”此處“新文學傳統”可做二解。其一,以文學來外抗強權,維護國家領土主權完整的愛國傳統。此為超越黨爭,偏重文學功能的觀念。與白話文小說類似,皆非始自五四運動,實為承先啟後的新文學傳統。其二,即反帝反封建,以及一九四二年五月延安文藝座談會要求的無產階級文學。我們確知柯靈所體認的新文學傳統不限於這第二義,可是不能排除這種意含的可能性。古蒼梧《今生此時今世此地——張愛玲、蘇青、胡蘭成的上海》雖然未能擺脫左派觀察《秧歌》、《赤地之戀》的盲點,卻能借助刊物研究,看出上海淪陷時期文壇的繁複與創作的自由。他認為柯靈所指的新文學傳統,“是以左翼作家為代表的感時憂國,類似古典文學中‘載道派’道德主義、功利主義的傳統”古蒼梧《今生此時今世此地》,香港牛津,二○○二年,頁五六。
然而以上兩種詮釋任擇其一,上海淪陷區仍舊與“新文學傳統”藕斷絲連,並非“一刀兩斷”。柯靈自己曾於《關於“孤島”文學》清楚交代,上海淪陷區與全民敵愾同仇的心情並不完全隔離。他把上海抗戰期間分為三個階段,即自八一三至國軍撤退、上海“孤島”以及從全麵淪陷到抗戰勝利:
……此後日軍進占租界,上海完全淪陷。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鬥爭依然在繼續,並不是“漢奸文學”的一統天下。遭日本憲兵隊逮捕的著名作家和文化人,在許廣平、夏丏尊以下,不下十餘人;但沒有一人屈服於敵人的淫威,表現了中國人民可貴的民族氣節。這第三個階段,到抗戰勝利為止,有三年半以上的時間。這三個階段,各有不同的鬥爭形式和特點,但是一脈相承,互相銜接,構成上海文學界在抗日戰爭這一曆史階段的全貌。收入《柯靈六十年文選》,頁一一七一~一一七二。
關鍵詞眼在“並不是‘漢奸文學’一統天下”,以及“一脈相承,互相銜接”。可見《遙寄張愛玲》所言,“把新文學傳統一刀切斷了”,失之過於簡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