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呂不韋驚慌失措地對司空馬說:“快!快把那些門客都遣散了;傳信給六國諸侯,我再不接待他們的使臣了;賣掉一些軒車駿馬,不出遠門我們就安步當車吧。你要速辦這些事情,不可怠慢。”
司空馬以為呂不韋的神經出現了某種錯亂,問道:“大人,你這是怎麼了?”
呂不韋驚魂未定地說:“司空馬,你想想看,我們在這裏聯絡諸侯、縱議時政,大王會懷疑我們東山再起!我太了解大王了,他絕不會允許這裏成為勢力中心的!”
呂不韋一語中的,後來的事情證明了他的這種預見。隻可惜他徹悟得太晚了。還沒容司空馬把他的吩咐變成現實,在一個溽熱難挨的盛夏的中午,兩名滿臉汗漬的宦官從鹹陽來到了洛陽,向呂不韋宣布了嬴政的詔命:你對秦國有什麼功勞?居然在河南有十萬戶食邑?你與秦王有什麼親緣,居然號稱仲父?快與你的家人遷徙到蜀地吧!
宦官的宣讀聲剛落,呂不韋便五雷轟頂般癱坐在地上——嬴政這是把他和全家流放到蠻荒的蜀地去。
那裏山高林密、道路塞絕,狼奔虎竄、瘴氣四溢。以他老邁衰朽的身軀,到那裏去住茅茨不剪的屋舍,食用糲粢藜藿的飯菜,心不得暢、誌不得抒、體不得動、病不得醫,用不多少時日就得被折騰死。那些流放到那裏的赭衣罪犯有幾個生還的?舉家遷走,不僅他自己將白骨遺野,他的嬌妻愛子也要成為冤魂。即使他能僥幸活下來,嬴政也不會讓他苟延殘喘,必會采取其他的辦法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終究是一死,還不如在此自斃,既可免去殫盡心智、顛簸流放的痛苦,又可以使妻妾兒女不受流放的牽連……
這樣日思夜慮了幾天後,呂不韋決定用自斃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在一個月淡星稀、萬籟俱寂的深夜,在案幾上擺放著《呂氏春秋》的書齋裏,呂不韋吞飲了早已準備好的一觴鴆酒。他滿臉平靜地任毒藥在他腹中割腸剜心,當他被劇痛擊倒在地時,讓什麼利器刺了一下,他抓起來一看,是寡婦清贈給他的那枚青銅刀幣。在自己痙攣似的呻吟中,呂不韋終於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用自己聚斂的金錢殺死了自己。這時,他恍恍惚惚地覺得,疼痛、往事、靈魂,還有數不清的恩恩怨怨都走出了他的體外,他獲得了一種超然羽化的輕盈,向著不為人知的地方飄逝,飄逝……
幾天以後,在洛陽的北邙山下一個窩風向陽、水脈流經的地方,隆起了一座簇新的黃土丘,上麵有一塊粗糙的墓碑,淺疏地鐫著五個字:呂不韋之墓。
公元前240年隆冬,在鹹陽通往平陽的凍結如鐵的驛道上,龍旗飄揚、車騎相擁的一隊人馬正昂揚地向前挺進。秦王嬴政坐在駟馬禦輦上,他那玉珠抖動的冕旒換成了簪纓如火的豹頭王冠,紫色蟒袍上罩著魚鱗般的甲胄,那欣慰的笑意仿佛凍僵般長久駐紮在他的臉上。軍侯來報,秦軍將領桓已攻下趙國的平陽城。正當嬴政興高采烈地眺望那座城池時,有三個移動的黑點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在白皚皚的雪野上,任何一種異色的物體都特別引人注目。嬴政很快就看清楚了,三個黑點是三個騎馬的人。倏忽間,三匹馬衝到了嬴政的禦輦前,三個人動作麻利地從馬上跳下來。嬴政定睛端詳,是兩名秦國的軍尉挾著一名布衣百姓。軍尉跪著向嬴政報告:“大王,這就是你張榜找尋的人。”
嬴政自言自語地說:“寡人何時張榜尋人了?”
被挾在兩名軍尉中間的那個人,臉上有兩道醒目的刀疤。嬴政一驚:“哎呀,這不是我要賞賜的那位醜醫嗎?”
那個麵帶刀疤的人千真萬確地是醜醫趙晃。
嬴政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卻一直沒有報答你,五年來我一直問心有愧,快上車跟我走吧。”等醜醫趙晃登上禦輦時,嬴政問道:“醜醫,當初你為何不辭而別呢?”
於是,醜醫趙晃向嬴政講述了那段往事。嬴政聽完,沉默良久,他對趙高說:“你現在替寡人辦一件事情,到洛陽北邙山下呂不韋的墓碑前替寡人灑酒奠祭。不過,不要讓人知道是我派你去的。”
辦事精細的趙高這時候看到,嬴政平素那雙咄咄逼人、炯炯放光的雙眼裏,是一片迷離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