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血腥氣縈繞不散的那塊空地上,那輛帶篷的馬車放慢了速度,呂不韋輕撩車簾讓自己的目光在屍體堆裏遊移,最後停留在他要尋找的那張麵孔上。呂不韋不止一次地聽別人說過,人死了以後是要走形的,這句話在嫪毐的屍體上得到了驗證。也許是由被斬殺時的痛苦所致,嫪毐的眉眼錯位,幾塊血斑梅花似的綻開在他的麵頰上。使呂不韋驚愕不已的是,兩隻肥碩的紅頭蒼蠅正在那幾朵梅花上吸吮著什麼。往年這時候,這種生靈還在蛹裏沒有醒過來呢!
呂不韋知道,自己是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離開的。轔轔的馬車顛蕩著他的心緒。這個不可一世的小人,成了秦王的刀下鬼,也是報應。
呂不韋並不知道,在他懷著暢快的心情回到相府時,他的悲劇才真正開始。
就在埋葬這批屍首的前一天,那個曾為嫪毐實行腐刑的薑蒯,正熱汗淋漓地跪在嬴政的麵前。嬴政非常奇怪,應當實施腐刑的人為什麼陽具沒有損傷一根毫毛地挺進到後宮。薑蒯一見嬴政問這件事,嚇得魂不附體,忙一枝一節地供出了這件事的策劃者呂不韋。
嬴政聽罷氣得肝膽俱裂,一改君王不拜臣下的慣製,帶人徑直闖進了相府。呂不韋見嬴政怒氣衝衝的樣子,知道事情不妙。嬴政問:“當初嫪毐的腐刑是由你監視執行的吧?”呂不韋回答說:“是。”嬴政問:“你看見他的陽具被割下來了嗎?”呂不韋知道,現在掙紮的武器隻有抵賴和撒謊了。他說:“看見了。”嬴政又問:“割下來之後放在何處了?”呂不韋回答:“放在了昭清殿偏堂簷檁上的小匣子裏了。”嬴政說:“那好,你隨寡人去看看吧。”
昭清殿因為太後的離去而一改昔日熱鬧繁華的景色,變得清冷淒然、蛛網遍結了。
走到大殿的偏堂,嬴政讓人從簷檁上取下刻有嫪毐名字的小匣子。當塵封土蓋的小匣子被打開時,嬴政和呂不韋同時看到的是一節桕樹枯幹的枝條。嬴政抓起來拋擲在地上,對呂不韋說:“哼,這就是你看見的陽具吧!欺君罔上!”說完拂袖而去。
呂不韋回到府中,驚魂未定,又聽到了一個雪上加霜的消息:在涇河治水開渠的鄭國是韓國派來的奸細,他是來執行韓王的疲秦計劃的:用消耗和浪費秦國物質的辦法來削弱秦國的力量。當他悄悄地往韓國運送磚瓦石木的時候,秦國的軍侯將其查獲。現在,鄭國已被押解到鹹陽,關在獄中。鄭國是他的叔伯兄弟鄭勺推薦的,呂不韋不能不相信他的門客,對這一點,呂不韋記憶猶新。呂不韋忙派仆役去找這位門客問個究竟,仆役很快回來告訴呂不韋:“鄭勺已經不知去向。”
聽完這句話,呂不韋頹然地坐在榻上,目瞪口呆,腦海裏長久地一片空白。半晌,他才從眼前逐漸清晰的器物中,感到世界又真實起來。當他看到櫃櫥裏相國的印綬時,心中陡然升起一種悲涼的情緒。這寶物,是他用大半生的奮鬥和心血,還有不計其數的銀錢換來的。
世間有多少人對它垂涎三尺,不擇手段地去攫取?他們付出了財富、學識、臉麵、良心、權謀、兒女親情,甚至是血淋淋的生命。可是又有多少人如願以償了呢?在秦國我呂不韋如願以償了。現在,這煌煌閃光、沉實如磐的金印,這滑潤如水、錦繡如花的綬帶,難道真會易主他屬嗎?普天之下,婦孺皆知,是我呂不韋的立君之贏才使困居於邯鄲的異人成為莊襄王的。在那異國之都,我呂不韋不僅鋪就了你父輩通向皇權之路,也營造了你的骨血器官。沒有我呂不韋,別說你嬴政的天下江山,就連你的肉體生命也是不複存在的!這一切,即使你沒有親身經曆、親眼所見,也會有所耳聞吧?難道你會因為嫪毐、鄭國事件牽連,不念及我的血汗之功、骨肉之情,而罷黜我的相國之位?
事情的結局證實,呂不韋對嬴政的幻想是大錯特錯了。
不祥的預感來自他午睡後的一次解溲。他清楚地看到,他小腹之下的那條水線,過去是白亮,如今卻是焦黃如同一脈韶酒滋濺到地上。猛然間,從牆壁的罅隙中竄出的一條黃鼠狼,駐足觀賞他的最隱秘之處。那瓦亮的小眼睛,猶如刀鋒閃動的光芒;那金色的皮毛,亮過光滑的綢緞。正當呂不韋準備踢它一腳的時候,它像一道微微顫動的光線消失在草叢中。隨之,它刺鼻的臊臭氣濃烈起來。呂不韋認為這是噩運到來的氣息。他覺得這股令人作嘔的臊臭氣,長久地在他的鼻翼縈繞,揮之不去。就是嬴政罷黜他相國的詔令,也是在這種氣味中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