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隻一隻是寫給他的(1 / 3)

枝枝節節的青春 沒有開花的絲發盤著 小路上的石子 露水霜花雪花 都浣洗了遠方的旅途 真的不問過去不問未來 不問對錯的失與得的匆匆 門前的螞蟻坐在石頭上 暖陽泄露著溫暖的話語 落在織就的毛衣上 經緯錯落著花樣的環繞 生活是這一點那一點 還在冷風中盛放的菊花 呼蘭河已經冷了嗎 蘆葦花開滿白樺林的縫隙 忽忽的風吹著淺冷的霧氣 我的故鄉 我還沒有長大的指甲上的花朵 還有蝴蝶蜜蜂趕來 在祖父的後花園 裝進那頂草帽 還跳動著我唱詩的喉嚨 房屋被我喊塌了那些沉悶 藍天震落下一片一片 是這土地上的二人轉的手帕 托著祖母的房間裏 那些我向往的 古香古色的鏤空花菱

——蕭紅《我的呼蘭河》

隔著歲月,舊事是一首曲。很遙遠很遙遠的遠方,存在一個真正的桃源。仲夏,大地被淡紫色包裹。那是桔梗開出的淡紫色花朵,小而紛亂的花朵大片大片地霸占著世界。偶爾可以看到樹,稀疏地插在田邊,看上去,它們已經很老了,有一條田間的小路,蜿蜒地穿梭於樹下。那裏就是她的故鄉,遙遠、蒼涼的中國北方小城。她生於1911年的端午節,這是個獨特的日子,在祭奠一個偉人時她出生了。母親為她裹上了繈褓後將她放在了一旁,她對著母親微微一笑,嬰兒的笑極是可愛。以一杯水的單純,笑對全世界的複雜,她用了一生來實現這句話。父親給她取了秀環這個名字,等到她上學的時候,祖父為她改了名字,從此她就叫張乃瑩。記憶裏,父親的手蒼白而冰冷,他冰冷的眼鏡下麵永遠是嘲諷的目光。這冰冷讓她害怕,她是個愛笑的女孩,她需要的是溫暖、很多很多溫暖。她常常在夢裏夢見父親,夢見在某個晴朗的春日裏,她的一隻手抓著風車,一隻手牽著父親。他們走在故鄉的土路上,身後,是開著紫色花朵的大片桔梗地。可那隻是夢,夢醒來了她依舊要麵對父親的冷臉。她是怕父親的,這害怕是源於父親無緣無故的打罵,多年後,她是這樣評價父親的: “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有一次,為著房屋租金的事情,父親把房客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的家屬們哭著訴說著,向我的祖父跪了下來,於是祖父把兩匹棕色的馬從車上解下來還了回去。為著這匹馬,父親向祖父起著終夜的爭吵。‘兩匹馬,咱們是算不了什麼的,窮人,這匹馬就是命根。’祖父這樣說著,而父親還是爭吵。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後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梁經過嘴角而後往下流著。”(蕭紅《永遠的憧憬和追求》)

母親不愛她,母親過世後,後母更是視她如空氣一樣,這個家中唯一愛她的便隻有祖父了。祖父已經老了,他鬆弛的皮膚在微微一笑時會皺起層層疊疊的皺紋。小小的她喜歡祖父的笑紋,她喜歡看著他的笑紋從嘴角蕩起一直擴散到眼角。祖父是慈和的,在她每次挨打後,他都會輕輕地拍著她的頭:“別怕,我永遠都在你的身邊。” 別怕,我永遠都在你的身邊。是的,直到小學畢業前,祖父都在身邊守護著她,他是她的天使。生命很短很短,短到有了限製。祖父的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鬥不過時間。他常常在講話時忘記要說的事情,他叫她寫信給三姑,可那時,她的姑母已經過世五年。祖父陷入了一個孤獨的世界裏,這世界裏有錯綜複雜的過去,這些過去是一道難以解開的數學題,祖父用他最後的力氣試圖解開死神寫給他的謎題。他愛她,每時每刻都在愛著。直到她去另一個世界見他的那一刻,她都記得他對她的點滴之愛。夜間不敢到廁所去,她對後母說:“媽媽同我到茅廁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麼?” “怕什麼?怕鬼怕神?”父親也說話了。冬天,祖父已經睡下,赤著腳,開著紐扣跟她到外麵茅廁去。

小學畢業時,她十三歲。張家還是開放的,願意供她去讀書的,多少人家的女兒是不許識字的。可同樣,父親也是苛刻的,認定了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嘛,最大的作用隻是養兒育女、相夫教子,讀書又能有什麼出路呢?張家在呼蘭河是大戶人家,自然要給女兒找個門當戶對的如意郎君。既然是門當戶對,也就用不著女人出去幹活養活一家子人。所以,小學畢業那年,她的學業就沒了下文。

不但沒有升學的跡象,反而將她留在家裏的跡象越來越重了。女紅在她的麵前鋪開,可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那天,父親站在祖父的小花園裏,她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陽光溫熱,父親的臉在陽光下越發顯得慘白。他的眼鏡被折射出了五彩的光芒,遙遠地看去像是天上的虹令人眩暈。

她停了下來,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靜等著眩暈慢慢退去。

每次見到父親,她都會有這樣的眩暈感覺。說不上為什麼,也許僅僅是害怕。

再次睜開眼睛,父親躲在了陰影下。他遙不可及,是夢裏河邊的鬼魅。

垂著頭躡手躡腳的,她幾乎是挪著腳步靠近父親的。越是靠近他,越是害怕,最可氣的是,又想起了紅樓夢裏的那段話,賈政看到寶玉唯唯諾諾的樣子就生氣。

好不容易湊到了父親的麵前,她小心地控製著呼吸。

父親盯著她,那眼神令她不寒而栗。

她又垂下了頭,盯著自己的大腳。

喉嚨發緊, 嘴唇幹裂,手心裏冒出了冷汗。她輕輕抬起下巴,用眼角偷偷地看了父親一眼。隨後,她抿住了嘴,迅速用舌頭舔濕嘴唇。而後,她猛地一吸氣,一股氣流順著氣管上湧,衝破聲帶順著牙縫子擠了出來。

“啊。”

父親不悅地看了她一眼,仿佛眼前的這個孩子是個啞巴,目光裏憐憫而嫌棄。

父親又轉過頭去,繼續看著祖父的菜園子。

她的臉紅了,在父親轉過頭去的那一刻。眼淚衝入了眼眶,她責怪自己太不爭氣。於是,她再次提氣,一陣子微弱的聲音從她的聲帶裏冒了出來。

“爹!”

父親沒有回頭,並非他耳背,而是他無法捕捉到她比蚊子還小的聲音。

“爹!”

終於回了頭,父親的第一瞥目光裏就是責備。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父親比狼還可怕。

“幹啥?”父親沒好氣地問。

她一個哆嗦,眼睛裏的淚水差點就掉出來。

“爹,”她顫抖著聲音猶猶豫豫地說,“爹,我的同學們都去上中學了。”

“哦。”父親轉過頭,極不盡情理地回了一句。

她急忙舔了舔嘴唇,看著父親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試探:“爹,我也想去。”

“不行!”父親一句話就否定了她的夢。

“爹!”她急了。

“我說不行就不行!”父親說。

她真急了,一下子扯住了父親的衣袖。

“爹,你讓我上學吧,求你了!”

父親猛然一甩衣袖,“啪”的一下,她得到了一個耳光。“上什麼上,在家待著。”父親盛怒。

她張大了嘴巴,吃驚地看著父親,她下意識地捂住了疼痛的半邊臉。

“我就是要讀書!”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讓她衝著父親猛然大喊。父親的手立即抬起,可停在半空卻沒落下。她下意識地躲開,卻又猛地一咬厚厚的嘴唇,仰著臉迎上。“我要讀書!”她喊。“啪……”一隻沉重的巴掌終於落了下來。

“再說我打死你!”父親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憤怒的紅暈。

她索性鬆開了捂著臉的手,一跺腳,衝著父親大喊:“就是要讀書!要讀書!” 父親舉起手衝著她又甩了過去,她猛然一閉眼,也不躲開,要硬生生地吃他的耳光。怕是她心裏也在想,你幹脆打死我吧。突然,她的手臂被一隻粗糙的大手拉住,她順著那隻手的力量往後退,她睜開了眼睛。

是祖父拉開了她。祖父看著父親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說:“你這又是何苦呢?她要上學,你要她去就是了,我家又不差那點錢。”

父親急了,急躁的父親漲紅了臉,衝著祖父急躁地說:“爹,你懂什麼!中學在哈爾濱,你讓她一個人去那麼遠?再說,那學校裏男男女女都有,搞出了什麼事端怎麼辦?到時候,你要她如何嫁人?” “我不嫁人!”一旁的她衝著父親就喊。

那凶悍的手再次抬起,祖父將她拖到了身後。“再商量!你先回去,先回去!” 祖父正色對父親說。

盛怒的父親氣得說不出話,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她。站在祖父身後的她垂下了頭,大滴大滴的眼淚掉落了下來。

眼淚贈予學堂與同窗,她怕是回不去了。

就好像她的學業一樣,短暫得令人吃驚。

才不過幾年而已,還沒有真正地享受到知識的樂趣就要回家混吃等死了。學校肮髒的廁所,肥碩的蛆蟲在夏天的溫熱中明目張膽地爬過女學生的腳麵,每每此時,總能聽到尖叫聲。日子久了,學校裏就開始盛傳廁所鬧鬼的事兒。

學校裏也種了幾棵樹,每到夏天,總會有曬暈了的天牛掉在女學生的頭發裏。那又能換得一陣的尖叫。

每每考完試的時候,三三兩兩的好友聚在一起攀比分數。大家都是虛偽的,明明拿到了一個不錯的成績,卻還要謙虛地說,這次沒有考好。

這一切即將遠離,盡管她曾經如此厭惡蛆蟲、天牛和女學生的虛偽。可就在她要失去這些時,她才意識到它們如此的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