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理想很小很小,和她的夥伴們一起讀完書。她也是自負的,相信自己能考出最優異的成績。
而這一切,將伴隨著這個夏天的離去而遠離。
她曾經也幻想過,幻想著有一天能去祖父常常提及的江南。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江南是一個美麗的夢,祖父說,在江南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有女兒出生時,就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樹一棵,女兒到待嫁年齡時,香樟樹也長成。媒婆在院外隻要看到此樹,便知該家有待嫁姑娘,便可來提親。女兒出嫁時,家人要將樹砍掉,做成兩個大箱子,並放入絲綢,作為嫁妝,取“兩廂廝守(兩箱絲綢)”之意。祖父說,一定要活到她出嫁的那一天,他們家沒有香樟樹,可以用後院的老柳樹。祖父說,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到江南去看一看,看一看香樟樹,看一看小橋流水人家。可如今,她卻出不去了。一輩子都要躲在這深宅大院裏,一輩子守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過日子。是啊,她爹要把她許配給什麼樣的人?一臉的麻子還是瘸了一條腿的有錢人?總之,父親一定會將她許配給有錢的人家,並且不管對方長得如何。這和婊子有啥區別?還不都是賣? 她活著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家庭或者所謂的男人,她不可能為了男人放棄自己的追求,更不會守著一個男人在家裏做一輩子黃臉婆! 她受不了了,她的心裏像是堵著無數的棉花,她要撕裂,要撕裂這些惱人的棉花! 她攥起了拳頭,她憤怒地踢著園子裏的雜草。她哭,她大聲地哭,這哭聲撕心裂肺,唯有這樣的哭泣,才能夠將她所有的悲傷徹底地發泄出來。
忽然,一雙手拉住了她的肩膀。瞬間,她像是定格了一樣。祖父溫暖的大手讓她在一瞬間拋棄了仇恨,祖父的手從肩膀挪到了頭上。祖父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跌倒了,要站起來繼續向前走,別哭,不會有人憐憫你的眼淚。”祖父在她的背後柔聲地說。她一頭紮在祖父的懷裏,失聲痛哭。“爺爺,我隻是想上學。”她說。祖父輕輕地拉著她的手,她揚起頭就遇到了祖父的目光,它比從前更加的慈和。“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人。你看園子裏的蝴蝶,不管今天它們是否能夠找到食物,但是飛翔帶給它們快樂,自由就是它們的幸福。你呢?你想要什麼呢?”祖父問。她看著祖父,堅定地回答:“讀書!” “然後呢?”祖父問。“然後?”她狐疑了。祖父點了點頭,笑紋再一次從嘴角蕩開直到眼角。“對,讀完中學以後呢?”祖父問。她咬著嘴唇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上大學吧?” 祖父笑了,笑紋裏滿是慈和。“上完大學呢?” 這下子終於問住了她,是的,上完大學呢?上完大學以後做什麼? 祖父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輩子都別忘了,你到底想要什麼。一輩子都得記得,你走這條路當初的目的。” 祖父充滿滄桑的聲音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中,她看著祖父慈和的臉,忽然茫然不知所措。是的,她到底想要什麼呢? “我要上學,爺爺。”那天晚上,張乃瑩推開了爺爺的門,她對年邁的爺爺說。爺爺看著十三歲的孫女,心裏百感交集。她還是要去上學的,還是沒聽父親的話留在父母身邊做個平凡的女人。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一生還有什麼比結婚更重要呢?在家聽父,出嫁從夫。女人的一輩子就是要守著父親和丈夫過日子。看著孫女的眼睛,爺爺點了點頭。“好。”爺爺說,“既然決定了,我去和你爹說。” 十三歲的張乃瑩笑了,笑得很甜蜜。可以繼續上學了,去讀中學。對於她來說,讀書是一件極為有趣的事情。文字填充了她的生活,給她帶來了現有生活不能實現的所有快樂。人活著,就是為了追尋快樂的。爺爺看著孫女甜蜜的笑臉,心中卻有一絲絲的擔憂,一個女娃娃脾氣這麼烈,隻怕將來是要吃苦受罪的。畢竟是男尊女卑的時代,畢竟女人隻是男人的附屬品。性情剛烈的女孩,嫁到外姓的人家後,大抵是要被人欺負的。生活,是一種修行。用時間來磨掉身上的棱角,很痛。人類,不斷地在尋找自己的同類。血緣、種族、宗教。人類是一種簡單的動物,他們隻會對同類人產生好感。所謂好感,不過是他們對你不再指責罷了。人類是膽小的動物,我們害怕孤獨,所以,我們需要同類。活得自我是注定要忍受爭議的,可若是和其他人一樣,又有什麼必要活下去呢?既然是相同的戲曲,又有什麼必要去重新上演呢? 一醉紅塵任逍遙,既然選擇了活著,就要活得精彩、活得瀟灑。 上學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順利,雖然已經得到了祖父的支持,但是父親始終不肯伸出橄欖枝。她哭也好,鬧也罷,最終換來的不過是父親的責罵。她絕食了,在一個無風的午後。她將自己鎖在了房間裏,立場堅定地躺在床上。老仆人端來的午飯又端了回去,等到第二天午飯的時候,所有的人才意識到她已經一天沒吃過東西。父親說,別理她,餓了就會吃了。後母沒有搭話,隻是默默地將盤子裏最大的一塊肉夾到了自己的碗裏。第三天的時候,祖父再一次去找了她。任憑祖父的苦苦哀求,她就是不肯吃飯。她要的很明確,她不要過和其他人相同的日子。她要有自己的生活,她要享受自己的人生。祖父站在她房間的門口,她拒絕為任何人開門。她不講話的時候,祖父總以為她咽氣了。祖父顫抖的手費力地用拐杖狠狠地敲了兩下門。“我都是欠你們的!”祖父說。祖父一把抹去眼角上要滲出的淚珠,而後他迎著夕陽向父親的房間走去。夕陽西下,祖父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那天,父親和後母坐在炕上,後母在納著鞋底,父親叼著煙袋。逆光中,他們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了門口。後母站了起來,這時,父親看到了祖父那下垂的眼袋。“撲通。”祖父跪在了父親的麵前。 絕食三天後,父親終於同意了她上中學的要求。她高興壞了,終於可以上學了!去學校的那一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席間,她一直同祖父說說笑笑,父親一直一言不發。這種愛,無人能夠體會。父親的愛永遠凝重,他給她的,並非將她抱在腿上用兩顆糖換她的微笑,他給予她強大的內心力量。
盡管,直到她辭世的那一刻都不肯承認這力量的存在。她不曾知道,她的父親,那個她眼裏冷冰冰的父親,一直都在默默地關注與她有關的任何消息。這一世做了他的女兒,一輩子都是他的女兒。她不懂,她怪父親沒給她愛。正是父愛的缺失,讓她一輩子都在尋找一雙有力而溫暖的手,直至死亡的那一刻,她還在尋找著。有些愛流於表麵,有些愛藏於內心。她看不到父親的內心,她不懂父親給予的愛。她走了,帶著對家庭的厭煩,去哈爾濱了。走之前,她拉著祖父的手說了很多很多話。她不哭,可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的難受。父親遠遠地站在人群的後麵,到了要走的時候,她看了父親一眼,沒有過去講任何話。父親看著她走遠,一點一點、慢慢地走出他的視線。隻能送到這裏,以後的路要你自己走,是的,一個人去闖、去笑,天高海闊,珍重。是夜,父親一個人坐在花園中。天空的星星一閃一閃的,每一顆都是最珍貴的寶石。父親沒心情欣賞星星,他盯著她要去的方向看著,前方黑洞洞的一片,他心裏壓著無數的石頭。女兒,才是他最珍貴的寶石,漫天的繁星不及他女兒的眼睛明亮。他回憶女兒出生時的模樣,他回憶與她有關的一切。他明白女兒追逐自由的心,他亦明白女兒為何如此排斥他的管束。父親微笑了,在夜裏,他從來都沒怪過她,因為她是他的女兒,他沒有任何理由去怪她。
她看了他一眼,而後點了點頭。
“這就是我的全部故事。”她說。
他也點了點頭。
“簡單到寒酸。”她說。
他搖了搖頭。
“不簡單,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他盯著她。
“你的眼睛很亮很亮,像是會說話一樣。我喜歡你的眼睛,可以讓我吻吻你的眼睛嗎?”他說。
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紅著臉點了點頭。她湊了過去,他過來輕輕地吻了吻她的眼睛。
她睜開了眼睛,像是個孩子一樣地看著他。
他忽然將她一把抱住,他的唇壓在了她的唇上。
他們做愛了。
在那個黃昏裏,陽光灑在兩人的身上。她成了他的女人。
女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少女時代總是渴望愛情的,可是又認定了處女是聖潔的。一旦委身了一個男人,女人便立即變了模樣。說到底,也隻是那回事兒罷了,便是一個接著一個男人。過去笑別人放縱,輪到自己時,便認為一切不過如此。
他從她身上爬了起來,她喘息著、害羞著蓋上了被子。
他俯身低頭吻著她。
“你再忍忍,我總能想出辦法的。”蕭軍說。
她點了點頭,眼淚在眼睛裏打轉。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而後起身離去。
“咚咚咚!”他下了樓。
他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支煙叼在嘴裏,東興旅館的老板正趴在桌上算著賬。
他走了過去,對老板一揚下巴。
“喂!”他說。
老板看著他。
他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個煙圈。
“我有一把槍剛在這裏丟了,懷疑是你拿去了。”他說。
老板冷笑了一聲,冷冷地說道:“我姐夫是公安局的局長,我們家啥都缺,就是不缺槍!”
蕭軍笑了,吐了一口唾沫,對老板點了點頭。
“我說呢,敢明目張膽地把人賣到窯子裏,也隻有公安局的親戚了。”他冷笑著說。
老板看著蕭軍。
“你什麼意思?”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