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一天天地過去,轉眼間已是仲秋。安婭依舊過著上班,下班,回家寫稿的日子,休息的時候或者和月娥及她的朋友出去玩,又或者和東子等同事打打羽毛球,唱唱K什麼的,生活平靜如常。隻是,她沉默的時候多了,同事們說她成熟了,處事也越發老練沉穩,李姐很放心地把一些重要專欄交給她負責,頗有賞識之意,然而唯有她自己明白這份沉默是多少個不眠之夜換來的?在黑暗中聆聽眼淚滑下的聲音,感受靈魂剝落時的支離破碎,一滴滴,一片片,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自那晚分手後,安婭還是偶爾能遇見顧寧遠的,走廊裏,車場上,花園中,見了麵兩人也會沉默地點點頭,然後很配合地一個人走遠,另一個人才移動腳步,恍如遵從著某種隻有他們兩人才懂的契約。有時候,安婭想這也好,他倆總歸沒成陌路,盡管不是朋友但也不是仇人,可是她沒忘記自己每次見到他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勉強平複心裏的波瀾,然後要耗費多大的力氣才將這波瀾沉入心底化作心頭上的斑駁傷痕?

這天,他們欄目組要去參加市裏舉辦一個天體物理學研討會,因為研討會是業界一大盛事,很多專家學者都會參與,所以李姐罕見地親自帶領著安婭還有攝影師一同前往。車子經過T大校園,明珠湖邊的玉蘭樹一排排地從安婭眼前掠過。她想起春天時自己在這裏漫步,花滿枝頭,顧寧遠站在課堂上向學生們吟誦“愛理斑”的情詩,是如何地神采飛揚,風流倜儻?然而現在,枝葉凋零,秋水沉沉,蕭郎已成路人。秋風陣陣吹入,她覺得淒涼從指尖一直蔓延到骨髓裏,每個毛孔都是冷的。

“咦,安婭,這裏有你的名字。”坐在副駕上看雜誌的李姐突然說道,然後把手裏的雜誌遞到她麵前。

安婭定睛一看,原來是新一期的《天體物理》,封麵上有一片璀璨如玫瑰的星雲,而星雲的下方印著一行標題:“安婭II—千億年前綻放的恒星玫瑰?太陽係誕生時的生命之火?”她垂下眼睫,避開那朵明豔得仿佛要燒到她眼底去的星雲,平淡地笑道:“碰巧罷了。”

“唉,怎麼就沒人碰巧用我的名字去命名?”李姐歎了口氣,然後盯著她的臉,用極其懷疑的口吻問:“真的是碰巧嗎?發表人是T大的物理教授顧寧遠和何辛明,T大離我們雜誌社很近,而且報道上說,顧教授是以他心儀的一位女性來命名星雲的。真的不是你?”

“我何德何能讓T大的教授心儀?”安婭半自嘲半認真地說,如果顧寧遠對她真有那麼心儀又何故會對徐子菲舊情難忘?或許他的命名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又或許是他在和徐子菲空檔期時的無聊排遣。

“我覺得被一個這麼優秀的男人喜歡是件很幸福的事,而且自己的名字能登上全球知名的雜誌和閃耀在無垠的星空裏……我想這個顧教授是個很深情的人吧?”李姐的眼中帶著些許向往。

“星雲又不能當飯吃,還不如一顆鑽石來得實際。”安婭輕聲應道,當初她也覺得顧寧遠送的星雲情深意重,可到頭來呢?還不如鑽石來得實惠,起碼分手了,鑽石還能賣個好價錢,而不是像自己現在這樣除了遍體鱗傷就什麼都沒有。

李姐臉上有讚許的笑意:“安婭,我真的覺得你長大了,理性了很多。”

安婭牽了牽嘴角,李姐隻知道她長大了,卻不知道她長大的代價是多麼地慘烈?

到了研討會,安婭和攝影師跟著李姐四處穿梭,采訪各位學者名人,待到會議差不多結束,她才有空走到角落裏喝杯水,歇一歇。她環顧四周,眼神無意識地在搜索著某個人的身影,天體物理學往往會和粒子物理學聯係在一起,所以很多天體粒子物理學家都會參與,不知道今天顧寧遠會不會參加呢?

正胡思亂想著,有人在身後叫她:“安婭?”

安婭回頭,原來是久未見麵的何辛名教授,她連忙收起渙散的精神,朝何辛明笑道:“何教授,好久沒見了。”

“是啊,自從上次在第四實驗室見過後,就再沒見麵了。最近好嗎?”

“還行吧。”

何辛明笑眯眯地說:“看到我們在《天體物理》上發表的論文了嗎?上麵有你的名字。”

“看到了。”安婭點點頭,心裏有些慌亂,她害怕何辛明會提起顧寧遠。從他的反應來看他應該還不知道自己和顧寧遠分手的事。

“你和寧遠打算什麼時候請我吃喜糖?”果然,何辛明不依不饒地問。

安婭愣了愣,腳下的地麵像是突然塌陷了下來,帶著她不停地往深處墜落,許久,她才喃喃地說了句:“我和他分手了。”

何辛明的嘴巴微微張開,神情很是尷尬:“對不起,我還不知道。”

“何教授最近在做什麼研究?”安婭故意轉移了話題。

不知為何,何辛明的表情開始變得複雜起來,像是憂慮重重,他思考了一下說:“安婭,雖然我不知道你和寧遠為什麼分手,不過作為他的好朋友兼事業上的戰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一件事情。寧遠最近遇到了很大的麻煩,他負責的稀有同位素束流裝置項目被暫停了,他本人現在帶薪休假並接受研究院的調查。”

“為什麼?”

“因為寧遠的團隊出了實驗事故,放置放射性中子源艙體的首層屏蔽出現了裂痕,而寧遠作為最後一個離開實驗室的人竟然沒及時發現,導致放射物在低防護的狀態下過了一天。幸虧艙體裏麵的屏蔽層沒破裂,放射物外的鉛筒也沒打開,沒有產生輻射汙染,不然後果不堪設想,但寧遠作為項目負責人要承擔這次事故責任。”

“既然沒有發生輻射汙染,那也不算是安全事故吧?為什麼要暫停項目呢?”安婭覺得不解,在科研實驗中無可避免會發生意外,一般來說隻要後果不是太嚴重是不會輕易停止實驗項目的,畢竟已經投入了大量的資金和人力物力。

“原因很複雜,一來是我們研究院本就屬於環保局重點監測對象,研究院向來對實驗室的安全工作很重視,嚴防輻射事故的發生,寧遠這次的事觸動了領導的神經。二來研究院裏有些人以前就對他的項目安全性有非議,這次更加是火上澆油地鬧了起來,領導迫於各方壓力隻得先暫停他的研究項目。”

安婭記起林浩也曾說過研究院裏有人對顧寧遠有敵意,並多次阻撓他的項目進行,於是她問:“那麼,他現在怎麼樣了?”

“聽說他情緒很低落,我打了很多次電話給他都沒接,我有些擔心。安婭,如果你方便的話去看看他行嗎?我想他現在很需要身邊人的支持。”

安婭能夠想象顧寧遠此時的失落,他向來視科研為生命,視工作為人生最大的樂趣,特別是在稀有同位素的研究上耗費了巨大的心血,這次的事對他來說的確是沉重打擊。可是,想必他身邊早有人在陪伴,輪不到她來安慰。她苦笑了一下:“何教授,我見他沒問題,隻怕是他不想見我。”

何辛明眉頭輕皺,並不讚同她的看法:“安婭,我認識寧遠已經很多年,我很了解他,雖然他不喜歡表達自己的感情,可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我從未見過他對一個女孩子會那麼上心。”

“他對徐子菲也很上心。”

“你說子菲?他倆以前是曾經交往過,不過現在隻是朋友罷了。”

安婭覺得很奇怪,何辛明的口吻很肯定,他又憑什麼如此篤定?她反問:“那你知道他們時常見麵嗎?”

“知道,因為子菲的爸爸徐總是我們研究院的資助人之一,我們四個人時不時會在一塊吃飯聊天。老實說,如果寧遠和子菲還是一對的話,我不可能看不出來。”何辛明看了看她,又說:“你該不會是因為這樣就誤會了他們吧?”

“我沒有誤會他們。”安婭想即使這樣能解釋他們見麵的原因,可也無法解釋他們接吻的原因,她並不認為自己是在誤會,而且,顧寧遠那晚已經很明確地告訴她事情就是她看到的那樣。

研討會結束後,安婭沒有回五號公寓,而是直接開車來到購物中心,買了一堆東西後再趕回爸爸家。她有段時間沒回家了,於是特意給爸爸,弟弟和繼母都買了禮物,雖然這麼多年來他們的關係不算融洽,但爸爸畢竟還是含辛茹苦地養大了她,再怎麼疏遠都仍舊是一家人。

回到家裏,爸爸在廚房裏忙碌著,聽說她要回來,他一大早就煲好湯放在紫砂鍋裏煨著,然後去市場買了她最愛的幾樣海鮮,還挑了隻農家養的仔雞回來自己做白切雞。

安婭放下東西,走進廚房喊了聲:“爸,我回來了。”

爸爸正拎著雞爪子把雞放在熱湯裏浸,老花鏡上蒙了一層水汽,聽到她的聲音,他眯著眼,從眼鏡上方打量著她,然後笑了:“回來啦?快去客廳裏坐,廚房熱,我給你端碗湯出來。”

“你別弄太多東西了,不然今晚又有剩菜。”安婭囑咐道。

“知道了,沒多少東西。”

安婭倚著門框看爸爸在忙活。爸爸的背已經有點拘僂,圍裙係帶勒著發福的腰身,顯得動作有些笨拙,白頭發比上次見又多了。安婭突然意識到這幾年他老了很多,想必弟弟就讀貴族學校的學費讓他傷透了腦筋。

“你站在這兒幹嘛,去客廳裏坐。”爸爸端著湯走出廚房。

安婭接過湯碗,和爸爸一起在餐桌旁坐下。

“這是核桃百合桂圓燉烏雞,補腦益神的,你每天用腦那麼厲害,多喝點。平常有空的時候,自己也該多煲點湯補補身體,別整天吃外賣,你看你瘦得幾乎隻剩骨頭了。”爸爸遞給她一隻湯匙。

安婭捧著湯碗,熱氣和著香味蒸騰上來,讓她眼眶陣陣發熱。家就是家,無論你在外麵如何風吹霜打,如何咬牙強忍抑或泣不成聲,隻要回家喝一碗父母遞過的熱湯,總能燙平所有委屈,撫慰各種無處安放的傷痛。

正喝著湯,繼母和弟弟小傑回來了。安婭和繼母客氣而冷淡地相互打過招呼,繼母便走進自己的房間換衣服去了,倒是弟弟挨到了安婭身邊,親熱地喊了聲:“姐。”

安婭雖然和繼母不太親近,但和弟弟小傑的感情倒是不錯的,小時候經常帶著他玩。安婭看著多日未見的小傑,驚訝地發現他已經長得和自己差不多高,瘦長的個條,清秀的臉上帶著少年特有的狡黠和明朗。

“小傑,你長得好快啊,照這樣下去,你到高中時鐵定能長到1米8。”安婭開心地笑著。

“嗯,我現在已經是學校籃球隊的中衛了。”小傑的語氣頗為自豪,然後他看了看安婭又看了看四周說:“咦,你的男朋友怎麼沒來?”

“男朋友?我哪來的男朋友?”安婭吃了一驚,小傑怎麼會這麼問?她從來都不和家裏人說自己感情上的事,更沒告訴過他們自己有過男朋友。

“別裝了,那人都來過我們家了,他說是你的男朋友,還和爸在書房裏聊了很久。”小傑笑嘻嘻地說。

這時,爸爸從廚房裏端了兩碗湯出來,他聽到小傑的話便說:“對啊,安婭,你交了男朋友怎麼也不和家裏說一聲?那天顧先生上門的時候,我還一頭霧水。”

“顧寧遠來過家裏?”安婭驚訝得幾乎連湯匙都掉到地上了。

“是啊,顧先生人挺不錯的,年紀輕輕便是副教授,還一表人才,你能交到這樣的男朋友我也放心了。”爸爸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