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3)(1 / 3)

這是“易卜生主義”的根本方法。那不帶一毫人世罪惡的少女像,是指那盲目的理想派文學。那無數模糊不分明,人身獸麵的男男女女,是指寫實派的文學。易卜生早年和晚年的著作雖不能全說是寫實主義,但我們看他極盛時期的著作,盡可以說,易卜生的文學,易卜生的人生觀,隻是一個寫實主義。一八八二年,他有一封信給一個朋友,信中說道:

我做書的目的,要使讀者人人心中都覺得他所讀的全是實事。(《尺牘》第159號)

人生的大病根在於不肯睜開眼睛來看世間的真實現狀。明明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我們偏說是聖賢禮義之邦;明明是贓官汙吏的政治,我們偏要歌功頌德;明明是不可救藥的大病,我們偏說一點病都沒有!卻不知道:若要病好,須先認有病;若要政治好,須先認現今的政治實在不好;若要改良社會,須先知道現今的社會實在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易卜生的長處,隻在他肯說老實話,隻在他能把社會種種腐敗齷齪的實在情形寫出來叫大家仔細看。他並不是愛說社會的壞處,他隻是不得不說。一八八〇年,他對一個朋友說:

我無論作什麼詩,編什麼戲,我的目的隻要我自己精神上的舒服清淨。因為我們對於社會的罪惡,都脫不了幹係的。(《尺牘》第148號)

因為我們對於社會的罪惡都脫不了幹係,故不得不說老實話。

……

其次,我們且看易卜生寫個人與社會的關係。

易卜生的戲劇中,有一條極顯而易見的學說,是說社會與個人互相損害;社會最愛專製,往往用強力摧折個人的個性,壓製個人自由獨立的精神;等到個人的個性都消滅了,等到自由獨立的精神都完了,社會自身也沒有生氣了,也不會進步了。社會裏有許多陳腐的習慣,老朽的思想,極不堪的迷信,個人生在社會中,不能不受這些勢力的影響。有時有一兩個獨立的少年,不甘心受這種陳腐規矩的束縛,於是東衝西突想與社會作對。上文所說的褒匿,當少年時,也曾想和社會反抗。但是社會的權力很大,網羅很密;個人的能力有限,如何是社會的敵手?社會對個人道:“你們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順我者有賞,逆我者有罰。”那些和社會反對的少年,一個一個的都受家庭的責備,遭朋友的怨恨,受社會的侮辱驅逐。再看那些奉承社會意旨的人,一個個的都升官發財,安富尊榮了。當此境地,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決不能堅持到底。所以像褒匿那般人,做了幾時的維新誌士,不久也漸漸的受社會同化,仍舊回到舊社會去做“社會的棟梁”了。社會如同一個大火爐,什麼金銀銅鐵錫,進了爐子,都要熔化。易卜生有一本戲叫做《雁》(The Wild Duck),寫一個人捉到一隻雁,把他養在樓上半閣裏,每天給他一桶水,讓他在水裏打滾遊戲。那雁本是一個海闊天空逍遙自得的飛鳥,如今在半閣裏關久了,也會生活,也會長得胖胖的,後來竟完全忘記了他從前那種海闊天空來去自由的樂處了!個人在社會裏,就同這雁在人家半閣上一般,起初未必滿意,久而久之,也就慣了,也漸漸的把黑暗世界當作安樂窩了。

社會對於那班服從社會命令,維持陳舊迷信,傳播腐敗思想的人,一個一個的都有重賞。有的發財了,有的升官了,有的享大名譽了。這些人有了錢,有了勢,有了名譽,就像老虎長了翅膀,更可橫行無忌了,更可借著“公益”的名義去騙人錢財,害人生命,做種種無法無天的行為。易卜生的《社會的棟梁》和《博克曼》(John Gabriel Borkman)兩本戲的主人翁都是這種人物。他們錢賺得夠了,然後掏出幾個小錢來,開一個學堂,造一所孤兒院,立一個公共遊戲場,“捐二十鎊金去買麵包給貧人吃”(用《社會的棟梁》二幕中語)。於是社會格外恭維他們,打著旗子,奏著軍樂,上他們家來,大喊“社會的棟梁萬歲!”

那些不懂事又不安分的理想家,處處和社會的風俗習慣反對,是該受重罰的。執行這種重罰的機關,便是“輿論”,便是大多數的“公論”。世間有一種最通行的迷信,叫做“服從多數的迷信”。人都以為多數人的公論總是不錯的。易卜生絕對的不承認這種迷信。他說“多數黨總在錯的一邊,少數黨總在不錯的一邊”(《國民公敵》五幕)。一切維新革命,都是少數人發起的,都是大多數人所極力反對的。大多數人總是守舊麻木不仁的;隻有極少數人,有時隻有一個人,不滿意於社會的現狀,要想維新,要想革命。這種理想家是社會所最忌的。大多數人都罵他是“搗亂分子”,都恨他“擾亂治安”,都說他“大逆不道”;所以他們用大多數的專製威權去壓製那“搗亂”的理想誌士,不許他開口,不許他行動自由;把他關在監牢裏,把他趕出境去,把他殺了,把他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釘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燒死。過了幾十年幾百年,那少數的人主張漸漸的變成多數人的主張了,於是社會的多數人又把他們從前殺死釘死燒死的那些“搗亂分子”一個一個的重新推崇起來,替他們修墓,替他們作傳,替他們立廟,替他們鑄銅像。卻不知道從前那種“新”思想,到了這時候,又早已成了“陳腐的”迷信!當他們替從前那些特立獨行的人修墓鑄銅像的時候,社會裏早已發生了幾個新派少數人,又要受他們殺死釘死燒死的刑罰了!所以說“多數黨總是錯的,少數黨總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