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2)(1 / 3)

(三)山林隱逸的生活 前兩種是完全出世的;他們的理想生活是懸想的,渺茫的出世生活。山林隱逸的生活雖然不是完全出世的,也是不滿意於現社會的表示。他們不滿意於當時的社會政治,卻又無能為力,隻得隱姓埋名,逃出這個惡濁社會去做他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他們不能“得君行道”,故對於功名利祿,表示藐視的態度;他們痛恨富貴的人驕奢淫逸,故說富貴如同天上的浮雲,如同腳下的破草鞋。他們痛恨社會上有許多不耕而食,不勞而得的“吃白階級”,故自己耕田鋤地,自食其力。他們厭惡這汙濁的社會,故實行他們理想中梅妻鶴子,漁蓑釣艇的潔淨生活。

(四)近代的新村生活 近代的新村運動,如十九世紀法國、美國的理想農村,如現在日本日向的新村,照我的見解看起來,實在同山林隱逸的生活是根本相同的。那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林隱逸是沒有組織的,新村是有組織的:這是一種不同。隱遁的生活是同世事完全隔絕的,故有“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理想;現在的新村的人能有賞玩Rodin同Cézanne的幸福,還能在村外著書出報:這又是一種不同。但是這兩種不同都是時代造成的,是偶然的,不是根本的區別。從根本性質上看來,新村的運動都是對於現社會不滿意的表示。即如日向的新村,他們對於現在“少數人在多數人的不幸上,築起自己的幸福”的社會製度,表示不滿意,自然是公認的事實。周作人先生說日向新村裏有人把中國看作“最自然,最自在的國”(《新潮》二,頁75)。這是他們對於日本政製極不滿意的一種牢騷話,很可玩味的。武者小路實篤先生一班人雖然極不滿意於現社會,卻又不讚成用“暴力”的改革。他們都是“真心仰慕著平和”的人。他們於無可如何之中,想出這個新村的計劃來。周作人先生說,“新村的理想,要將曆來非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和平方法得來。”(《新青年》七,二,一三四。)這個和平方法就是離開現社會,去做一種模範的生活。“隻要萬人真希望這種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新青年》同上)這句話不但是獨善主義的精義,簡直全是淨土宗的口氣了!所以我把新村來比山林隱逸,不算冤枉他;就是把他來比求淨土天國的宗教運動,也不算玷辱他。不過他們的“淨土”是在日向,不在西天罷了。

我這篇文章要批評的“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指這一種跳出現社會的新村生活。這種生活,我認為“獨善的個人主義”的一種。“獨善”兩個字是從孟軻“窮則獨善其身”一句話上來的。有人說:新村的根本主張是要人人“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卻又完全發展自己個性”;如此看來,他們既承認“對於人類的義務”,如何還是獨善的個人主義呢?我說:這正是個人主義的證據。試看古今來主張個人主義的思想家,從希臘的“狗派”(cynic)以至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那一個不是一方麵崇拜個人,一方麵崇拜那廣漠的“人類”的?主張個人主義的人,隻是否認那些切近的倫誼,——或是家族,或是“社會”,或是國家,——但是因為要推翻這些比較狹小逼人的倫誼,不得不捧出那廣漠不逼人的“人類”。所以凡是個人主義的思想家,沒有一個不承認這個雙重關係的。

新村的人主張“完全發展自己個性”,故是一種個人主義。他們要想跳出現社會去發展自己個性,故是一種獨善的個人主義。

這種新村的運動,因為恰合現在青年不滿意於現社會的心理,故近來中國也有許多人歡迎,讚歎,崇拜。我也是敬仰武者先生一班人的,故也曾仔細考究這個問題。我考究的結果是不讚成這種運動,我以為中國的有誌青年不應該仿行這種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這種新村的運動有什麼可以反對的地方呢?

第一,因為這種生活是避世的,是避開現社會的。這就是讓步。這便不是奮鬥。我們自然不應該提倡“暴力”,但是非暴力的奮鬥是不可少的。我並不是說武者先生一班人沒有奮鬥的精神。他們在日本能提倡反對暴力的論調,——如《一個青年的夢》——自然是有奮鬥精神的。但是他們的新村計劃想避開現社會裏“奮鬥的生活”,去尋那現社會外“生活的奮鬥”,這便是一大讓步。武者先生的《一個青年的夢》裏的主人翁最後有幾句話,很可玩味。他說:

……請寬恕我的無力。——寬恕我的話的無力。但我心裏所有的對於美麗的國的仰慕,卻要請諸君體察的。……(《新青年》七,二,一〇二)

我們對於日向的新村應該作如此觀察。

第二,在古代,這種獨善主義還有存在的理由;在現代,我們就不該崇拜他了。古代的人不知道個人有多大的勢力,故孟軻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古人總想,改良社會是“達”了以後的事業,——是得君行道以後的事業;故承認個人——窮的個人——隻能做獨善的事業,不配做兼善的事業。古人錯了,現在我們承認個人有許多事業可做。人人都是一個無冠的帝王,人人都可以做一些改良社會的事。去年的五四運動和六三運動,何嚐是“得君行道”的人做出來的?知道個人可以做事,知道有組織的個人更可以做事,便可以知道這種個人主義的獨善生活是不值得模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