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這種生活是要奮鬥的。那避世的獨善主義是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故不必奮鬥。這種“淑世”的新生活,到處翻出不中聽的事實,到處提出不中聽的問題,自然是很討人厭的,是一定要招起反對的。反對就是興趣的表示,就是注意的表示。我們對於反對的舊勢力,應該作正當的奮鬥,不可退縮。我們的方針是:奮鬥的結果,要使社會的舊勢力不能不讓我們;切不可先就偃旗息鼓退出現社會去,把這個社會雙手讓給舊勢力。換句話說,應該使舊社會變成新社會,使舊村變為新村,使舊生活變為新生活。
我且舉一個實際的例。英美近二三十年來,有一種運動,叫做“貧民區域居留地”的運動(social settlements)。這種運動的大意是:一班青年的男女——大都是大學的畢業生,——在本城揀定一塊極齷齪,極不堪的貧民區域,買一塊地,造一所房屋。這一班人便終日在這裏麵做事。這屋裏,凡是物質文明所賜的生活需要品,——電燈,電話,熱氣,浴室,遊水池,鋼琴,話匣,等等,——無一不有。他們把附近的小孩子,——垢麵的孩子,頑皮的孩子,——都招攏來,教他們遊水,教他們讀書,教他們打球,教他們演說辯論,組成音樂隊,組成演劇團,教他們演戲奏藝。還有女醫生和看護婦,天天出去訪問貧家,替他們醫病,幫他們接生和看護產婦。病重的,由“居留地”的人送入公家醫院。因為天下貧民都是最安本分的,他們眼見那高樓大屋的大醫院,心裏以為這定是為有錢人家造的,決不是替貧民診病的;所以必須有人打破他們這種見解,教他們知道醫院不是專為富貴人家的。還有許多貧家的婦女每日早晨出門做工,家裏小孩子無人看管,所以“居留地”的人教他們把小孩子每天寄在“居留地”裏,有人替他們洗浴,換洗衣服,喂他們飲食,領他們遊戲。到了晚上,他們的母親回來了,各人把小孩領回去。這種小孩子從小就在潔淨慈愛的環境裏長大,漸漸養成了良好習慣,回到家中,自然會把從前的種種汙穢的環境改了。家中的大人也因時時同這種新生活接觸,漸漸的改良了。我在紐約時,曾常常去看亨利街上的一所居留地,是華德女士(Lilian wald)辦的。有一晚我去看那街上的貧家子弟演戲,演的是貝裏(Barry)的名劇。我至今回想起來,他們演戲的程度比我們大學的新戲高得多咧!
這種生活是我所說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我所說的“變舊社會為新社會,變舊村為新村”的生活!這也不是用“暴力”去得來的!我希望中國的青年要做這一類的新生活,不要去模仿那跳出現社會的獨善生活。我們的新村就在我們自己的舊村裏!我們所要的新村是要我們自己的舊村變成的新村!
可愛的男女少年!我們的舊村裏我們可做的事業多得很咧!村上的鴉片煙燈還有多少?村上的嗎啡針害死了多少人?村上纏腳的女子還有多少?村上的學堂成個什麼樣子?村上的紳士今年賣選票得了多少錢?村上的神廟香火還是怎樣興旺?村上的醫生斷送了幾百條人命?村上的煤礦工人每日隻拿到五個銅子,你知道嗎?村上多少女工被貧窮逼去賣淫,你知道嗎?村上的工廠沒有避火的鐵梯,昨天火起,燒死了一百多人,你知道嗎?村上的童養媳婦被婆婆打斷了一條腿,村上的紳士逼他的女兒餓死做烈女,你知道嗎?
有誌求新生活的男女少年!我們有什麼權利,丟開這許多的事業去做那避世的新村生活!我們放著這個惡濁的舊村,有什麼麵孔,有什麼良心,去尋那“和平幸福”的新村生活!
九,一,二六
易卜生主義(節選)
易卜生最後所作的《我們死人再生時》(When We Dead Awaken)一本戲裏麵有一段話,很可表出易卜生所作文學的根本方法。這本戲的主人翁是一個美術家,費了全副精神,雕成一副像,名為“複活日”。這位美術家自己說他這副雕像的曆史道:
我那時年紀還輕,不懂得世事。我以為這“複活日”應該是一個極精致,極美的少女像,不帶著一毫人世的經驗,平空地醒來,自然光明莊嚴,沒有什麼過惡可除。……但是我後來那幾年,懂得些世事了,才知道這“複活日”不是這樣簡單的,原來是很複雜的。……我眼裏所見的人情世故,都到我理想中來,我不能不把這些現狀包括進去。我隻好把這像的座子放大了,放寬了。
我在那座子上雕了一片曲折爆裂的地麵。從那地的裂縫裏,鑽出來無數模糊不分明,人身獸麵的男男女女。這都是我在世間親自見過的男男女女。(二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