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他們所信仰的“泛勞動主義”是很不經濟的。他們主張:“一個人生存上必要的衣食住,論理應該用自己的力去得來,不該要別人代負這責任。”這話從消極一方麵看,——從反對那“遊民貴族”的方麵看,——自然是有理的。但是從他們的積極實行方麵看,他們要“人人盡勞動的義務,製造這生活的資料”,——就是衣食住的資料,——這便是“矯枉過正”了。人人要盡製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就是人人要加入這生活的奮鬥。(周作人先生再三說新村裏平和幸福的空氣,也許不承認“生活的奮鬥”的話;但是我說的,並不是人同人爭麵包米飯的奮鬥,乃是人在自然界謀生存的奮鬥;周先生說新村的農作物至今還不夠自用,便是一證。)現在文化進步的趨勢,是要使人類漸漸減輕生活的奮鬥至最低度,使人類能多分一些精力出來,做增加生活意味的事業。新村的生活使人人都要盡“製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根本上否認分工進化的道理,增加生活的奮鬥,是很不經濟的。
第四,這種獨善的個人主義的根本觀念就是周先生說的“改造社會,還要從改造個人做起。”我對於這個觀念,根本上不能承認。這個觀念的根本錯誤在於把“改造個人”與“改造社會”分作兩截;在於把個人看作一個可以提到社會外去改造的東西。要知道個人是社會上種種勢力的結果。我們吃的飯,穿的衣服,說的話,呼吸的空氣,寫的字,有的思想,……沒有一件不是社會的。我曾有幾句詩,說:“……此身非吾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當時我以為把一半的我歸功社會,總算很慷慨了。後來我才知道這點算學做錯了!父母給我的真是極少的一部分。其餘各種極重要的部分,如思想,信仰,知識,技術,習慣,……等等,大都是社會給我的。我穿線襪的法子是一個徽州同鄉教我的;我穿皮鞋打的結能不散開,是一個美國女朋友教我的。這兩件極細碎的例,很可以說明這個“我”是社會上無數勢力所造成的。社會上的“良好分子”並不是生成的,也不是個人修煉成的,——都是因為造成他們的種種勢力裏麵,良好的勢力比不良的勢力多些。反過來,不良的勢力比良好的勢力多,結果便是“惡劣分子”了。古代的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隻為要妄想憑空改造個人,故主張正心,誠意,獨善其身的辦法。這種辦法其實是沒有辦法,因為沒有下手的地方。近代的人生哲學漸漸變了,漸漸打破了這種迷夢,漸漸覺悟:改造社會的下手方法在於改良那些造成社會的種種勢力——製度,習慣,思想,教育,等等。那些勢力改良了,人也改良了。所以我覺得“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還是脫不了舊思想的影響。我們的根本觀點是:
個人是社會上無數勢力造成的。
改造社會須從改造這些造成社會,造成個人的種種勢力做起。
改造社會即是改造個人。
新村的運動如果真是建築在“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一個觀念上,我覺得那是根本錯誤了。改造個人也是要一點一滴的改造那些造成個人的種種社會勢力。不站在這個社會裏來做這種一點一滴的社會改造,卻跳出這個社會去“完全發展自己個性”,這便是放棄現社會,認為不能改造;這便是獨善的個人主義。
以上說的是本篇的第一層意思。現在我且簡單說明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什麼。這種生活是一種“社會的新生活”;是站在這個現社會裏奮鬥的生活;是霸占住這個社會來改造這個社會的新生活。他的根本觀念有三條:
一、社會是種種勢力造成的,改造社會須要改造社會的種種勢力。這種改造一定是零碎的改造,——一點一滴的改造,一尺一步的改造。無論你的誌願如何宏大,理想如何徹底,計劃如何偉大,你總不能籠統的改造,你總不能不做這種“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工夫。所以我說:社會的改造是這種製度那種製度的改造,是這種思想那種思想的改造,是這個家庭那個家庭的改造,是這個學堂那個學堂的改造。
[附注]有人說:“社會的種種勢力是互相牽製的,互相影響的。這種零碎的改造,是不中用的。因為你才動手改這一種製度,其餘的種種勢力便圍攏來牽製你了。如此看來,改造還是該做籠統的改造。”我說不然。正因為社會的勢力是互相影響牽製的,故一部分的改造自然會影響到別種勢力上去。這種影響是最切實的,最有力的。近年來的文字改革,自然是局部的改革,但是他所影響的別種勢力,竟有意想不到的多。這不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嗎?
二、因為要做一點一滴的改造,故有誌做改造事業的人必須要時時刻刻存研究的態度,做切實的調查,下精細的考慮,提出大膽的假設,尋出實驗的證明。這種新生活是研究的生活,是隨時隨地解決具體問題的生活。具體的問題多解決了一個,便是社會的改造進了那麼多一步。做這種生活的人要睜開眼睛,公開心胸;要手足靈敏,耳目聰明,心思活潑;要歡迎事實,要不怕事實;要愛問題,要不怕問題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