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貫注我心之精神(2)(3 / 3)

子固先生也特別提出孫中山先生的偉大,特別頌揚他能“在當時一班知識階級盲目崇拜歐美文化的狂流中,巍然不動地指示我們救國必須恢複我們固有文化,同時學習歐美科學。”但他如果留心細讀中山先生的講演,就可以看出他當時說那話時是很費力的,很不容易自圓其說的。例如講“修身”,中山先生很明白的說:

但是從修身一方麵來看,我們中國人對於這些功夫是很缺乏的。中國人一舉一動都欠檢點,隻要和中國人來往過一次,便看得很清楚。(《三民主義》六)

他還對我們說:

所以今天講到修身,諸位新青年,便應該學外國人的新文化。(《三民主義》六)

可是他一會兒又回過去頌揚固有的舊道德了。本來有保守性的讀者隻記得中山先生頌揚舊道德的話,卻不曾細想他頌揚的舊道德都隻是幾個人類共有的理想,並不是我們這個民族實行最力的道德。例如他說的“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那一件不是東西哲人共同提倡的理想?除了割股治病,臥冰求鯉,一類不近人情的行動之外,那一件不是世界文明人類公有的理想?孫中山先生也曾說過:

照這樣實行一方麵講起來,仁愛的好道德,中國人現在似乎遠不如外國。……但是仁愛還是中國的舊道德。我們要學外國,隻要學他們那樣實行,把仁愛恢複起來,再去發揚光大,便是中國固有的精神。(同上書)

在這短短一段話裏,我們可以看出中山先生未嚐不明白在仁愛的“實行”上,我們實在遠不如人。所謂“仁愛還是中國的舊道德”者,隻是那個道德的名稱罷了。中山先生很明白的教人:修身應該學外國人的新文化,仁愛也“要學外國”。但這些話中的話都是一般人不注意的。

在這些方麵,吳稚暉先生比孫中山先生徹底多了。吳先生在他的《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裏,很大膽的說中國民族的“總和道德是低淺的”;同時他又指出西洋民族什麼仁義道德,孝悌忠信,吃飯睡覺,無一不較上三族(亞剌伯,印度,中國)的人較有作法,較有熱心。……講他們的總和道德叫做高明。

這是很公允的評判。忠孝信義仁愛和平,都是有文化的民族共有的理想;在文字理論上,猶太人,印度人,亞刺伯人,希臘人,以至近世各文明民族,都講的頭頭是道。所不同者,全在吳先生說的“有作法,有熱心”兩點。若沒有切實的辦法,沒有真摯的熱心,雖然有整千萬冊的理學書,終無救於道德的低淺。宋明的理學聖賢,談性談心,談居敬,談致良知,終因為沒有作法,隻能走上“終日端坐,如泥塑人”的死路上去。

我所以要特別提出子固先生的論點,隻因為他的悲憤是可敬的,而他的解決方案還是無補於他的悲憤。他的方案,一麵學科學,一麵恢複我們固有的文化,還隻是張之洞一輩人說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方案。老實說,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如果過去的文化是值得恢複的,我們今天不至糟到這步田地了。況且沒有那科學工業的現代文化基礎,是無法發揚什麼文化的“偉大精神”的。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是永遠存在書本子裏的;但是因為我們的祖宗隻會把這些好聽的名詞都寫作八股文章,畫作太極圖,編作理學語錄,所以那些好聽的名詞都不能變成有作法有熱心的事實。西洋人跳出了經院時代之後,努力做征服自然的事業,征服了海洋,征服了大地,征服了空氣電氣,征服了不少的原質,征服了不少的微生物,——這都不是什麼“保存國粹”、“發揚固有文化”的口號所能包括的工作,然而科學與工業發達的自然結果是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提高了人類的幸福,提高了各個參加國家的文化。結果就是吳稚暉先生說的“總和道德叫做高明”。

世間講“仁愛”的書,莫過於《華嚴經》的《淨行品》,那一篇妙文教人時時刻刻不可忘了人類的痛苦與缺陷,甚至於大便小便時都要發願不忘眾生:

左右便利,當願眾生,蠲除汙穢,無淫怒癡。

已而就水,當願眾生,向無上道,得出世法。

以水滌穢,當願眾生,具足淨忍,畢竟無垢。

以水盥掌,當願眾生,得上妙手,受持佛法。

……

但是一個和尚的弘願,究竟能做到多少實際的“仁愛”?回頭看看那一心想征服自然的科學救世者,他們發現了一種病菌,製成了一種血清,可以救活無量數的人類,其為“仁愛”豈不是千萬倍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