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個不幸的國家,一千年來,差不多沒有一個訓練領袖人才的機關。貴族門閥是崩壞了,又沒有一個高等教育的書院是有持久性的,也沒有一種教育是訓練“有為有守”的人才的。五千年的古國,沒有一個三十年的大學!八股試帖是不能造領袖人才的,做書院課卷是不能造領袖人才的,當日最高的教育,——理學與經學考據——也是不能造領袖人才的。現在這些東西都快成了曆史陳跡了,然而這些新起的“大學”,東抄西襲的課程,朝三暮四的學製,七零八落的設備,四成五成的經費,朝秦暮楚的校長,東家宿而西家餐的教員,十日一雨五日一風的學潮,——也都還沒有造就領袖人才的資格。
丁文江先生在《中國政治的出路》(《獨立》第十一期)裏曾指出“中國的軍事教育比任何其他的教育都要落後”,所以多數的軍人都“因為缺乏最低的近代知識和訓練,不足以擔任國家的艱巨”。其實他太恭維“任何其他的教育”了!茫茫的中國,何處是訓練大政治家的所在?何處是養成執法不阿的偉大法官的所在?何處是訓練財政經濟專家學者的所在?何處是訓練我們的思想大師或教育大師的所在?
領袖人物的資格在今日已不比古代的容易了。在古代還可以有劉邦、劉裕一流的梟雄出來平定天下,還可以像趙普那樣的人妄想用“半部《論語》治天下”。在今日的中國,領袖人物必須具備充分的現代見識,必須有充分的現代訓練,必須有足以引起多數人信仰的人格。這種資格的養成,在今日的社會,除了學校,別無他途。
我們到今日才感覺整頓教育的需要,真有點像“臨渴掘井”了。然而治七年之病,終須努力求三年之艾。國家與民族的生命是千萬年的。我們在今日如果真感覺到全國無領袖的苦痛,如果真感覺到“盲人騎瞎馬”的危機,我們應當深刻的認清隻有咬定牙根來徹底整頓教育,穩定教育,提高教育的一條狹路可走。如果這條路上的荊棘不掃除,虎狼不驅逐,奠基不穩固;如果我們還想讓這條路去長久埋沒在淤泥水潦之中,——那麼,我們這個國家也隻好長久被一班無知識無操守的渾人領導到沉淪的無底地獄裏去了。
論六經不夠作領袖人才的來源——一答孟心史先生
心史先生:
前說四事,都是匆匆寫的,不成意思,居然勞先生殷殷賜答,不安之至。
頃重讀《學記》,終覺其為一種教育理論之書,而不是記敘一種現行製度之書。其述“今之教者呻其占畢,多其訊……”,乃是實寫其所見聞之學校。其雲“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以下,則是提出一種理想的製度。孟子謂“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是縱的時代差別;《學記》則以此諸名施於橫的地域差別。此無他,同是信口開河的托古,正不妨相矛盾也。
“通一經至纖屑無有滯礙”,此種境界,談何容易?縱觀兩漢博士,其通一經,隻是通其所謂通,以後人眼光觀之,如京房、翼奉之流皆“不通”之尤者也。
禁私學一點,尊旨甚是。
尊經一點,我終深以為疑。儒家經典之中,除《論》、《孟》及《禮記》之一部分之外,皆係古史料而已,有何精義可作做人模範?我們在今日盡可挑出《論》、《孟》諸書,或整理成新式讀本,或譯成今日語言,使今人與後人知道儒家典型的來源,這是我很讚成的。其他《詩》則以文學眼光讀之;《左傳》與《書》與《儀禮》,則以曆史材料讀之,皆宜與其他文學曆史同等齊觀,方可容易了解。我對於“經”的態度,大致如此,請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