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思想的自由,自由的思想(6)(1 / 3)

先生問:“中國之士大夫,若謂不出於六經,試問古來更有何物為製造之具?”此大問題,不容易有簡單的解答。鄙意以為製造士大夫之具,往往因時代而不同,而六經則非其主要之具。往年讀汪輝祖《病榻夢痕錄》,(此為中國自傳文學中最佳的一部)見他律己之法,每日早起焚香讀《太上感應篇》一遍,其事最簡陋,而其功效也可以使他佐幕則成好刑名,做官則是好官。由此推而上之,王荊公最得力於禪學,其行事亦可為士大夫模範;荊公答曾子固書說他自己博覽廣詢,他深信“治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更推上去,如張釋之、汲黯,其風度人格豈不比董生、公孫丞相更可敬愛?經學大師未必一定超過治黃、老學的人。更推上去,則孔子固可敬愛,墨子獨不可敬愛耶?

我略舉此數人,以明此問題不能有簡單的答案。所以我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士大夫,一個國家有一個國家的範型式的領袖人物。他們的高下優劣總都逃不出他們所受的教育訓練的勢力。某種範型的訓育自然產生某種範型的領袖。”(《獨立》十二號,頁四)如梁任公所舉“中國之武士道”,此一個時代的範型的人物也。如蕭望之、匡衡、孔光、張禹,此又一個時代的範型的人物也。如阮籍、嵇康,此又一個時代的範型的人物也。過此以往,代有其人。理學以前,有範文正、王荊公諸人;理學時代,有朱子、方正學、王文成以至東林諸公。

若分析此等人物所受訓育,有得力於一時代的特殊階級之特別風尚者,有得力於學問者,有得力於宗教者,有得力於家庭教育者,有得力於經或理學者,有得力於文學者,有得力於史傳者,——其途徑不一,而皆不能以經學一事包括之。不能人人有一部《病榻夢痕錄》式之自傳,故我們不能作詳細精密的分析。約略估計之,我們可以說:經學的影響不如史傳,史傳的影響又不如宗教,書本的教育又不如早年家庭的訓育。而宗教所含成分,佛道遠大於儒門;名為“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實則《功過格》與《太上感應篇》的勢力遠超過《近思錄》與《性理大全》或《傳習錄》也!至於家庭教育,則宗教與俗文學的勢力尤遠過於六經四子書。

吾國訓育的工具有幾個最大的弱點,遂成為致命之傷。第一,“儒門淡薄,收拾不住”一般的平常老百姓:試問《尚書》、《周禮》一類的書,即使人人熟讀,豈能在人生觀上發生什麼影響?六經皆如此。即《論語》、《孟子》之中,又能有幾十章可使一般人受用呢?第二,兩個大宗教——佛與道——都不高明,都太偏於消極的製裁,都不曾產生偉大的範型人物足以供千百世人的歌泣模仿。第三,士大夫太偏重製舉的文藝與虛偽的文學,全不曾注意到那影響千萬人的通俗文學,所以通俗文學全在鄙人俗士的手裏出來,可以誨盜誨淫,可以歆動富貴利祿才子佳 人的迷夢,而不足以造成一種健全的最低限度的道德習慣。第四,傳記文學太貧乏了,雖偶有偉大的人物,而其人格風範皆不能成為多數人的讀物。第五,女子的教育太忽略了,沒有好母教,則雖有士大夫門第而難於長久保存其門風。第六,人民太窮苦了,救死猶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

凡教育皆有兩方麵,一為提高,一為普及。上述六種缺陷,使這兩方麵皆無進展,人才之缺乏不自今日始,孔家店之倒也,也不自今日始也。滿清之倒,豈辛亥一役為之?辛亥之役乃摧枯拉朽之業。我們打孔家店,及今回想,真同打死老虎,既不能居功,亦不足言罪也!

西洋所以見長,正因無此六病,而有六長。第一,自希臘以來,古典文學之內容豐富遠非我國典籍所企及。第二,基督教的“人格的”影響遠非佛道兩教所能夢見。第三,通俗文學的製作多出於士大夫階級,故多有極動人的偉大作品。第四,傳記文學特別發達,其傳記多能寫生傳神,而又纖細詳盡,足為後人矜式。第五,女子教育發達的早,又非如我國之僅以做閨秀詩詞為女子教育而已,故家庭教育特別優勝。第六,生活較高,教育易為力。

即以我在論《領袖人才的來源》文中所舉大學問題言之,歐洲最早的大學的來源多與教會有關,而教會有組織,有永久性,有人才,有富力,能使大學繼長增高。國家與社會的富力,又足以繼承此遺產而繼續光大之,此皆吾國所無的條件也。又因其古代學術遺風有多方麵的豐富,雖有教會的一尊,而醫學與法學皆得列為學科,故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皆有所附麗而漸次發展。此豈吾國學校之以尊經習科舉文自限者所能比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