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無為的政治養成了人民不幹預政治的心理習慣,以入公門為可恥,以隱遁為清高,更不適宜於民權的政治。
自然無為養成的懶惰怕事的習慣,也是最不適宜於這個多事的局麵的。
不爭不辯的道德,也是不適宜於民主政治的。道家的人生觀名義上看重“自由”,但一麵要自由,一麵又不爭不辯,故他們隻好尋他們所謂“內心的自由”,消極的自由,而 不希望實際的,政治的自由。結果隻是一種出世的人生觀,至多隻成一種自了漢,終日自以為“眾人皆醉而我獨醒”,其實也不過是白晝做夢而已。他們做的夢也許是政治的理想,但他們的政治理想必不是根據事實的具體計劃,隻是一些白晝做夢式的烏托邦理想而已,或者,一些一知半解的道聽途說而已。最近的例子如康有為的《大同書》,便是烏托邦理想;如四十年中的新政計劃,——人說廢科舉,我也說廢科舉,人說興學校,我也說學校,……便是道聽途說。
以上說正宗思想係統的種種方麵,除了宇宙論會有相當現代性之外,可以說是完全不適宜於應付現代需要。約而言之,我們可以說:
(一)現代社會需要積極作為,而正統思想崇拜自然無為。
(二)現代社會需要法律紀律,而舊思想以無治為治,以不守禮法為高尚。
(三)現代文化需要用人力征服天行,而舊思想主張服從自然,聽天由命。
(四)現代社會需要正直的輿論作耳目,而傳統思想以不爭不辯為最高。
(五)現代科學文明全靠一點一滴地搜尋真理,發現知識,而傳統思想要人不爭不辯,更甚者要人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六)現代社會需要精益求精地不斷努力,而傳統思想要人處處知足,隨遇苟安。
(七)現代社會需要充分運用聰明智慧作自覺的計劃設施,而傳統思想一切委任自然,不肯用思想,不肯用氣力。
(八)現代社會需要具體的知識與條理的思想,而傳統思想習慣隻能教人夢想,教人背書,教人作鸚鵡式的學舌。
四五十年的新文化的接觸,新教育的設施,新思潮的輸入,新運動的澎湃,到如今有什麼結果呢?思想上可有什麼變化改善的傾向嗎?
說也可憐,如果有什麼變化,都隻是皮毛的改換顏色,我就看不出什麼脫胎換骨的思想。
今日的思想,從極左到極右,都看不見一點自己想過的思想,也看不見一點根據現實狀況的思想。做堯、舜、禹、湯、周公、孔子的夢的,固然不曾思想。囫圇吞下馬克思、考茨基、列寧、孫中山的,也算不得曾經思想。
根本的毛病還在思想的方法。
我們的傳統思想習慣是不肯用心思去想。這叫做無為的思想方法。說得玄妙一點,叫做“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又叫做“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說得粗淺一點,叫做懶如死蛇。兩千五百年前,老子教人“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知天道。”現在的人也還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都是懶人的思想方法。
需要證據嗎?梁任公先生自己說:
自從和日本打了一個敗仗下來,國內有心人真像睡夢中著了一個霹靂,……所以拿“變法維新”做一麵大旗,在社會上開始運動。那急先鋒就是康有為、梁啟超一班人。這班人中國學問是有底子的,外國文卻一字不懂。他們不能告訴人“外國學問是什麼,應該怎麼學法”,隻會日日大聲疾呼,說“中國舊東西是不彀的,外國人許多好處是要學的。”(《近著》下,238)
梁先生是個老實人,能說這樣老實的話,叫我們知道三十年前的維新黨人的思想方法。這種方法其實是沒有方法,這種思想其實是不思想。不思想的結果是什麼呢?自然是瞎眼的維新。梁先生在同篇(《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裏估量五十年中國學問和思想方麵的進步,指出:
這裏頭最大關鍵就是科舉製度之撲滅。……到戊戌維新前後,當時所謂新黨如康有為、梁啟超一派,可以說是用全副精力對於科舉製度施行總攻擊。前後約十年間,經了好幾次波折,到底算把這件文化障礙物打破了。……用曆史學家眼光看來,不能不算是五十年間一件大事。(同書,236)
科舉的廢止是維新黨人的第一件大罪案,而他們卻引為大功勞。科舉製度的弊病在兩點:(1)是考試內容的無用,(2)是有了捐官的捷徑,科舉出身的人才不能不受其影響。今不革其流弊,而遽廢一個世界最有特色的製度,豈非因噎而廢食?
他們以為有了學堂,便可以不用科舉了。殊不知道學堂是造人才的地方,科舉是國家選用人才來辦公家職事的方法。新式的學校可以替代老式的學堂,而不能替代國家考試用人的方法。他們不知道,隻有新的考試製度,可以替代舊的科舉製度。他們廢了科舉,卻不曾造出一種新式的考試製度。於是這樣大的一個國家,二十五年來全沒有一個公道的,公開的,用客觀標準的文官考試製度。二十五年來,政府機關用人還是靠八行書,靠薦信,靠賄賂,靠親戚朋友,遂造成二十五年的政治腐化的現象!
思想不精確,為害如此之大!
康有為死了,梁啟超也死了,戊戌(1898)距今有三十年了。三十年的不同,隻是康、梁盲目地大聲疾呼嘉富爾、俾斯麥、大彼得,而三十年後的青年卻大聲疾呼馬克思、列寧、布魯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