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思想的自由,自由的思想(4)(1 / 3)

中國在古代,最特色處,實是一老實農民,……安分守己,茹苦耐勞。惟出了幾個孔丘、孟軻等,始放大了膽,像要做都邑人,所以強成功一個邦國局麵。若照他們多數[鄉下]大老官的意思,還是要剖鬥折衡,相與目逆,把他們的多收十斛麥,含鋪鼓腹,算為最好。於是孔二官人也不敢蔑視父老昆季,也用樂天知命等委蛇。晉唐以前,乃是一個鄉老(老莊等)局董(堯舜周孔)配合成功的社會,晉唐以來,唐僧同孫悟空帶來了紅頭阿三的空氣,徽州朱朝奉就暗采他們的空話,改造了局董的規條。

稚暉先生這個見解大致不錯。中國古來的思想隻有兩大係,我姑且叫他們做:

積極的,有為的一係(局董係)

消極的,無為的一係(鄉老係)

後來又加上了印度的和尚思想,鄉下老的無為思想便得了一個有力的大同盟。鄉下老,道士,和尚成了大同盟,其勢力便無敵於天下;局董受了他們的包圍與熏染,便也漸漸地變懶了,同化了。他們雖擺起了局董麵孔,其實都不肯積極有為。故中國思想的“正宗”實在已完全到了“無為派”的手裏。我們試看最有勢力的俗語:

多事不如少事,少事不如無事,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靠天吃飯。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所以我們今日研究中國思想是否適宜於現代的環境,其實就是研究這個正宗思想係統是否適宜。

這個正宗思想係統,簡單說來,有這麼一些方麵:

(1)宇宙觀

主張自然變化,不信上帝造化,在思想史與宗教史上有解放的大功用。

但普通人並不懂這種自然主義的宇宙觀,故魏晉以後,墮落成道教。宋以後的道學也從這裏出來,但中古宗教的勢力太深,道學運動對於自然主義已不能像王充、王弼諸人那樣的徹底,故徘徊於太極陰陽之間,成一種不分明的調和的宇宙論。

在這個現代世界,自然主義的宇宙論有昌明的可能,但須站在自然科學的新基礎之上,掃除陰陽太極種種陋說。

(2)人生觀

因為太偏重自然,故忽略人為。“胡為乎,胡不為乎?夫固將自化。”(《莊子》)

誤認“自然的”為“最好的”,故有適性之論,主張自由,而自由的意義不明白,遂流為放浪曠達,人人以不守禮法為高。上層階級自命頹放,而下層社會便更墮落。自然主義主張命定論,命定論自有破除迷信的功用,而因為這種命定論缺乏自覺性,故信命反成了一種迷信。

學者以“不齊”為物之情,故不講平等。平常人也承認命定的本分,故以“安分守己”為常德,不努力進取求提高生活與地位。

自然科學的旨趣在於征服自然以為人用。中國單有命定論,而沒有自然科學,故把天然看作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絕大勢力,故造成一種“聽天由命”、“靠天吃飯”的人生觀,造成一種懶惰怕事不進取的民族性。

崇拜自然變化為合理的。(the national=the rational)故淡於是非之見。老子倡不爭,而莊子倡“不譴是非”:“辯也者,有不見也。”(莊子)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

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齊物論》)

什麼東西都是好的,都有他相當的地位,故我們最不講究辯證是非真偽的風氣,以“和光同塵”為美德,以“議論人長短”為大戒。什麼事總是“差不多”。七百年的“格物”“考證”的學風不能改革這根深蒂固的鄉願風氣。

“自然”是對於“人為”而言的。崇拜自然,必流入於輕視一切人為的事業。老、莊本來反對文化,反對製度,反對知識,反對語言文字。這種過激的虛無主義雖然不能實現,然而中國一切文化事業(建築、美術、技藝、學術)的苟且簡陋,未嚐不由於這種淺薄的自然崇拜。知足便是苟簡。

(3)政治思想

崇拜自然而輕視人事,在政治上便是無為主義。無為之治隻是聽其自然。

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

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淮南子》)

一切隻是跟著自然變化跑,不可自作聰明,勉強有為。

無為政治的造成,確有曆史的原因。秦始皇、李斯一般人的確想大有為,但不久都失敗了。漢帝國的安定全靠惠帝到文景五六十年的無為之治。蓋公、曹參、竇太後等都是有意的實行無為之治。統治一個絕大的帝國,沒有方便的交通器具,勢不能不放任,但求相安無事,已為萬幸了。況且一班無知識的紈絝子弟、老太婆、太監,若放膽有為,也有危險,不如勸他們無為無治為妙。

兩千年“天高皇帝遠”的大帝國的長期訓練,遂使無為而治的觀念深入人心,牢不可破,成為中國政治的唯一法門。

無為的觀念最不適宜於現代政治生活。現代政治的根本觀念是充分利用政府機關作積極的事業。十八九世紀的放任主義已不適用,何況無為?

現代政治重在有意識的計劃、指揮、管理(ConsciousControl)。而無為之治重在“不易自然”。這是根本相反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