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爸爸有個朋友，知道自己唱的時候，聽的人心裏肯定萬分痛苦，可他唱完一首卻仍舊要繼續唱另一首，他在繼續唱另一首的時候就對大家說，請大家忍耐一下，我現在還要再唱一首……
可她爸爸隻會坐在下麵聽，聽的時候在心裏唱，在喉嚨裏哼。拚命在心裏唱，拚命在喉嚨裏哼。唱得聲情並茂，哼得無比動聽——真是沒有出息透頂。還要想，這首歌如果讓我上去唱肯定唱得比他好。
人家邀請過他的。不止一次邀請了。他總是麵紅耳赤，手搖得像發雞爪瘋一樣：我不行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我不會唱我不會唱我真的不會唱……老一套，討厭極了。
可是等別人一唱，他就又要在心裏和喉嚨裏開始，聲情並茂，無比動聽。
討厭！
他在心裏一直自我譴責、痛心疾首，可是老毛病不改，故伎重演。
她爸爸小時候倒是不怕難為情自告奮勇過。
那是上小學的時候。
爸爸家的隔壁人家姓郭。姓郭的人家大哥二哥小妹都是少年宮合唱團的。放學以後到少年宮合唱團去唱歌。
白襯衫，藍褲子，還夾一個放歌譜的夾子，好神氣啊。
他也想參加合唱團了。當然沒有資格參加少年宮合唱團，他就去找學校合唱團的張老師。張老師打兩根很長的辮子，很長的一直拖到腰的下麵。張老師就是他們的音樂老師。他說張老師我也想參加合唱團。張老師真好，沒說不行也沒說考慮考慮，而是立即就讓他唱一首歌，她鋼琴伴奏。
他唱的那首歌是他們音樂課上教的，內容是說放了學以後去割草，割了草給小羊吃。前麵的部分還好，可唱著唱著他就控製不住自己，結果最後一句終於身不由己忍無可忍聲嘶力竭，殺雞了！
張老師並沒有因為他殺雞不讓他參加，而是說，星期幾合唱團活動，你來參加吧。這樣他就有了自己唱歌史上最輝煌的一頁，也有了自己毛遂自薦史上最成功的一頁。他一輩子記著張老師感激張老師，在後來的日子裏無數次想去看看張老師，但是總沒有實現，他為此罵自己是個混蛋。
在梅思繁基本告別了鋼琴以後，她的音樂生活主要就是聽流行歌曲。流行歌曲可能是全中國全世界小孩都喜歡的東西，她也喜歡。但她說她不是追星族。她說我聲明哦我不是追星族！可是她的寫字桌玻璃板下又明明壓著劉德華張學友黎明範曉萱周慧敏黎瑞恩……的照片。
劉德華赤著膊，範曉萱戴著帽子，範曉萱很好看。她對此解釋說，這不等於她是追星族，她把它們壓著，隻是為了點綴，否則玻璃板下多冷清。她總共也隻買過五盒磁帶，張學友的《偷心》，劉德華的《忘情水》，陳淑樺的《生生世世陳淑樺》，範曉萱的《rain》，巫啟賢的《愛那麼重》，其他都是借別人的聽。
爸爸說你以後不要借別人的聽，要聽自己買。
她說如果一直自己買你肯定要說怎麼買這麼多了！
他說但是你不要一直買，買很多呀！
她說這你就不懂了，如果你想買，那就會一直想買的，克製不住了！
他說但是克製還是要克製的，適可而止，否則別說錢會被你買光，一貧如洗，大家去喝西北風，而且也沒那麼多地方給你放，放到哪裏去！
他說我們現在不說什麼追星族不追星族，而是來說說你最喜歡誰唱的歌。
她說談不上最喜歡，最喜歡就變成第一喜歡了。她說隻能說突出喜歡還差不多。
他說那就說說突出喜歡的吧。
她就說周華健、張學友、張信哲、陳淑樺、範曉萱，還有王菲。
他說王菲是誰啊，聽也沒聽到過。
她說王菲就是王靖雯，原來是北京的，後來到香港去了。
他說劉德華你不喜歡嗎？
她說不喜歡。
她媽媽說：“我喜歡！”
她就抨擊起劉德華最近做的兩個廣告。一個是“影視歌三星”。劉德華問別人，誰是電影巨星，別人說，當然是你啦！那麼誰是電視巨星？當然也是你啦！誰是影視歌三棲巨星呢？當然還是你啦！另一個是“夢中情人的烏發”。
劉德華說，我的夢中情人，一定要有一頭亮麗烏黑的長發，烏黑的頭發，我覺得才夠健康。相信我，沒錯的！
她說：“觸氣得不得了！”“不要太觸氣哦。”——“觸氣”是上海話，就是類似討厭的意思。
爸爸說：“藝術批評要講出道理來，不能簡單地說觸氣得不得了，不要太觸氣哦。就像你如果要說別人演得好，唱得好，一定要說出好在哪裏，而不能隻說太好了，好得不得了。”
她說：“是觸氣得不得了嘛。”
爸爸說：“不過的確是蠻觸氣的。”
媽媽立即反駁爸爸：“那麼你做一個不觸氣的給我看看！”
媽媽這個人就是這樣，每次看電視，隻要爸爸說，這個電視這麼難看，你怎麼要看的！她就立即會反駁說：“那麼你怎麼不寫一個好看的給我們看看！”爸爸沒有辦法，隻好在心裏暗暗發誓，兄弟以後一定要寫一個好看的讓你看看。
爸爸說，你不喜歡劉德華，怎麼又買劉德華的磁帶？
喜歡周華健、張信哲……卻為什麼又沒買？
她說這可一言難盡。看問題不能隻看表麵現象。
爸爸說，但是你怎麼一個大陸的也沒說到！
她說，王菲以前不是大陸的嗎？再說大陸剛剛才起步。
爸爸說，你口氣蠻大的！
她說，不過林依輪可以算一個。老狼也可以算一個。
她說，大陸的男的主要太娘娘腔，不像男的。
爸爸說，韓磊一點也不娘娘腔的，韓磊那回和毛阿敏在東方明珠唱了一個什麼來著，差點讓我激動得要死！
爸爸說，還有劉歡。爸爸最喜歡劉歡。劉歡長得胖是胖，但是非常好。他那種高亢、寬廣、抒情、花哨的結合，使他的每一首歌不僅無比動聽，而且顯出了歌唱境界的某種神秘。其實有的歌寫得也很一般性，但是讓他一唱，就是好聽。正說著，電視劇《上海人在東京》開始了。劉歡唱起來：最美好的世界在哪裏，在你要飛去的天堂；最艱難的生活在哪裏，在你奮鬥著的地方。
千裏萬裏漂過，苦辣酸甜飽嚐……
爸爸說，這個電視劇裏，最好的就是這首插曲。它叫《在哪裏》。作詞劉歡，作曲劉歡，演唱劉歡。
他們又說起別的歌星。又討論到羅中旭高林生李春波朱哲琴李娜韓曉王子鳴孫悅潘勁東高楓田震甄淩……
爸爸說朱哲琴太妙了。她說甄淩難道不妙嗎？他們一起到萬人體育館去看過“東方風雲榜”，聽過甄淩的演唱。
爸爸說對對對，甄淩也妙甄淩也妙！——甄淩是一個高中學生，把那首《焰火》唱得玄妙離奇，味道無比。當時聽的時候，爸爸好險要大聲叫好，隻是考慮到自己年紀已經不輕，不是大學生，更不是中學生了，才克製住。
李娜也好。《走進西藏》可以說是中國這些年寫得最好的歌之一，唱得最好的歌之一。
田震也別具特色，可是田震為什麼唱了那麼久卻總不出大名呢？
……
爸爸說，可見，大陸也有很好的吧！
她說你知道我們殷老師最喜歡什麼歌嗎？我們殷老師最喜歡《濤聲依舊》，她說最好聽的流行歌曲就是《濤聲依舊》。
流行歌曲是說不大清楚的。你喜歡這，他喜歡那。你說不好聽他說好聽，他說不好聽你又說好聽。你不知道有什麼好聽，他說不要太好聽哦！流行歌手更加說不清。你說他娘娘腔，聲音娘娘腔表情娘娘腔動作娘娘腔，你說他裝腔作勢，淺薄模仿，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讓你難受、痛苦、心煩，恨不得讓他立即住嘴給我滾下去，但下麵卻有人熱烈鼓掌，喊聲震天，小哨子吹得一塌糊塗，小電筒晃得一塌糊塗，還要獻上鮮花玫瑰花，與一個——吻。
流行歌曲流行歌手大概是沒什麼標準答案的，隨你怎麼說。
鋼琴是有標準答案的，可是鋼琴睡覺了。
爸爸又走過了南京西路。
下起了雨，沒有帶傘，他就走進了那個琴房。
琴房已經裝修過了，但是沒看見那個胖胖的姓吳的經理。他想他可能退休了吧。他就看起擺設在那裏的一架三角鋼琴，用手摸著，為它的豪華和精致而心生羨慕和感慨。好幾次帶女兒到東方商廈精品商廈去，他都鼓勵女兒去彈一彈擺設在那裏供顧客演奏的三角鋼琴，但女兒終因平時缺乏訓練已經很生疏，沒有熟練的曲子可彈，不敢走上前去。隻好有些悻悻地走開。
要女兒彈而又使女兒不能彈，其實都在大人。
他看著琴房外的馬路和下著的雨。
想起來，鋼琴和琴譜上肯定又落了不少灰了，要揩一揩抖一抖了。
回到家裏，他說，剛才，我在南京西路，到以前買鋼琴的那個琴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