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在燒晚飯的時候彈琴，所以她彈琴的時候房門是一定要關上的。
這時候她媽媽在燒飯燒菜，爸爸在洗菜。她爸爸洗菜洗得最幹淨，大名鼎鼎，家喻戶曉，連洗雞毛菜也是一根一根洗的，所以如果哪家人家的爸爸洗菜洗不幹淨，那麼那家人家的媽媽肯定會說，你看看人家梅子涵洗菜，連雞毛菜都是一根一根洗的！
廚房在這一邊，洗菜的地方在那一邊。她爸爸洗好一樣菜送回廚房，再去洗另一樣菜。在這一邊和那一邊之間跑來跑去。
在跑來跑去的時候他就側耳聆聽。這時候房間裏就常常沒有鋼琴的聲音。
她又在發發呆摸摸手了。
於是他就喊：“又停下來了是嗎？！”
於是琴聲也就重新響起。
可是等到爸爸洗完了一樣菜，又跑來跑去的時候，聲音又聽不見了。
她又在發發呆摸摸手了！
爸爸沒有辦法，想說“又停下來了是嗎”，但是想想，老是說“又停下來了是嗎”沒有勁，心裏煩，還是用手敲敲門吧，於是就用手在門上“冬冬”。
她當然知道“冬冬”是什麼意思，聲音就又趕緊響起來。
她爸爸感到“側耳聆聽”要比洗菜吃力。他寧可天天洗雞毛菜！
琴不是媽媽教的，教琴必須請老師，就請了一個女的老師。女的老師大學剛畢業，是教鋼琴的助教。她每個星期來教一次，但嚴格來說是檢查一下上個星期布置的作業，糾正一下姿勢和動作，再布置一下這個星期的作業，就走了。到了一個月的第四個星期就付給她工錢。
女的老師長得很好看，鋼琴彈得很好，但是她從來就不坐下來彈一彈，讓學生看一看，看看她彈得有多好，事情也就會好玩一點，再說也好模仿模仿，學生是需要模仿的，教藝術就是要讓學生跟著模仿，但是她不彈，她總是檢查一下糾正一下布置一下就走了，匆匆忙忙，她還要去教別的小孩，她在一個晚上要教好幾個小孩，先在這家教，然後馬不停蹄立即到另一家教，她在一個晚上就要掙不少錢，所以她不可能不匆匆忙忙，她沒有空坐下來彈給學生聽彈給小孩聽，把事情弄得好玩一點，輕鬆一點，詩意一點，優雅一點，她甚至笑也不大笑的，看看表，時間到了，就說：“再見。”走了。
三歲的她坐在鋼琴前真是一點點小，手更加是一點點小。她坐在琴凳上兩隻腳懸得老高，離開地板有很長一段距離，隻好踩在小凳子上。她非常想彈的時候腳能踩住黃燦燦的踏腳板，她知道踩住踏腳板聲音就好聽了，事情也能好玩一點，但是她踩不到，她的腳隻能踩在小凳子上。
她要把布置的曲子默出來、彈熟練，到了下個星期老師又要來檢查和布置的，她彈彈停停，摸摸手發發呆再繼續。
……
考音樂幼兒園當然也是媽媽爸爸的意思。考取音樂幼兒園報到的那天，他們還領著她到幼兒園對麵的衡山賓館吃午飯舉杯慶祝呢。那可是一餐用掉不少錢的闊氣午飯。
音樂幼兒園倒真是個正正經經教鋼琴學鋼琴的地方。音樂學院的老師教，專門有一個老師陪練，常常有外賓參觀，他們就彈鋼琴給他們聽，每個星期六周末演出，還到少年宮演出，到電視台演出……
從此以後每天回家她都要拿出一個本子給媽媽看。
上麵有陪練老師寫的話。陪練老師寫道：今天練拜爾66條，分手練，加強力度。
好幾處漏彈。
《多年以前》很生疏，音也虛。
建議每天要增加練琴時間。
常練讀五線譜。高低音譜表各音。
要學會數拍子。
專練湯普森50節。先多遍練右手，後合練。
拍子要對。三個音後就要接下麵音。就是八分音符不要彈得太長。
E大調快練時，不要忽快忽慢，平均。
手指盡量圓些，現有時筆直。
“湯”48，左手和右手，每四個音，有時八個音，是一體，不要各歸各。
頁“終止和弦”，解釋給她聽了。
“599”47節第二行較生，多練，先右手專練十遍再合。
這條下半段較難，右手跳的地方多，三處琶音。
“練習曲”較好。
這兩天重點練“哈農”，“A音階”，三和弦，布格繆勒12。
C大調C小調音階，和弦，長短琶音，“599”76，仔細練，注意拍子，小奏鳴曲一二樂章，注意輕響。
……
她的琴聲一天天一點點流暢起來，從容起來，悅耳起來，優雅起來，但是上小學了。
但是讀書做功課複習考試……一點點忙起來了。
越來越忙終於在每日燒晚飯她爸爸洗菜的黃昏時候琴聲越來越短越來越少後來幾乎歸於消失……
鋼琴開始睡大覺了。
她爸爸不用在洗菜跑來跑去的時候再側耳聆聽，“冬冬”“冬冬”，可以一門心思洗菜，把雞毛菜洗得更幹淨無比了，更大名鼎鼎、家喻戶曉。
鋼琴上的各種各樣的琴譜也開始睡大覺，落滿灰塵。
湯普森睡，巴赫睡，拜厄睡，哈農睡，布格繆勒睡，599睡，849睡，299睡，CHILDREN’S PIECES睡，MASTERPIECES睡，大家一起睡，統統睡。鼾聲是沒有的，隻不過落滿灰塵。
媽媽爸爸就都各自在心裏安慰和說服自己，反正也沒想讓她當鋼琴家，隻不過是提高提高修養，提高提高素質，考重點中學才是最重要的……
她媽媽提出為她買鋼琴的時候，究竟想過讓她當鋼琴家嗎，她媽媽自己也糊塗起來……
彼一時此一時，說不清楚了。
鋼琴睡大覺就睡大覺，琴譜落滿灰塵就經常吹吹拍拍揩揩抖抖吧。
幾乎所有的朋友親戚都知道她在學鋼琴會彈鋼琴，所以以前他們來了媽媽總會說彈一下鋼琴吧。
一百次媽媽幾乎肯定要說九十九次。
媽媽說，來，彈一首鋼琴曲給……聽聽！
她說彈什麼？
媽媽說彈什麼什麼，於是她就彈什麼什麼了。
彈好了大家就說好啊！熱烈鼓掌。
但是現在已不是這樣。現在媽媽絕不會主動說彈一首鋼琴曲給……聽聽，如果別人說彈一首鋼琴曲聽聽吧，媽媽立即就會說，這個小戇大現在連彈琴的時間也沒有了……這樣她就可以不要彈了。
現在隻有碰到學校要演出，老師要她彈，她才彈，她就回來拚命練，每當這個時候，家裏的琴聲就又響起來。
這時候的爸爸媽媽心裏就激動，不知為什麼，甚至感到有節日的氣氛。悅耳的琴聲，連空氣也盎然起來，真是不可言傳的。
就在前些天，他們的中學又要舉行大合唱比賽了。
每個班級唱一首歌，評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高中一個第一名一個第二名一個第三名，初中一個第一名一個第二名一個第三名。
他們初一（1）班唱《我屬於你》。鄭夢婕指揮，梅思繁鋼琴伴奏。
鄭夢婕和梅思繁是最要好的朋友，這一下她們“黃金搭檔”了。
鄭夢婕就是那個上書法課時說書法老師的臉長得像青蛙的小姑娘。
這是革命歌曲的《我屬於你》，不是流行歌曲的那種我屬於你你屬於我。
從爺爺傳下的歌謠，我呀認識了你。
從爸爸講述的故事，我呀愛上了你。
啊，中國！
我屬於你屬於你，我屬於你屬於你。
長城的雄奇，長江的壯麗，夜夜伴我，伴我入夢，讓我躺在春天，春天的懷裏。
爸爸一聽，這首歌怎麼這麼好聽！結果每天傍晚她練琴的時候，爸爸就站在旁邊唱——爸爸菜已經提前洗好。
我漆黑烏亮的頭發，是呀根的記憶。
我黃色健壯的皮膚，是呀龍的印記。
啊，中國！
我屬於你屬於你，我屬於你屬於你。
黃河的豪放，黃山的美譽，永遠使我，使我自豪，讓我能在世界，世界上挺立。
我屬於你屬於你，我屬於你屬於你，屬於你，屬於你，屬於你！
太好聽了！爸爸說。
很高，F調，爸爸注意控製好聲音，別聲嘶力竭，唱出殺雞的聲音。
他們得了初中組第一名。
他們比賽的那一天，爸爸在百忙之中抽時間跑去看。
爸爸一聽就明白了，肯定第一名！
果然第一名。
她伴奏得從容、漂亮，鄭夢婕指揮得漂亮、從容。鄭夢婕是個會跳舞的小姑娘，她指揮的時候不露聲色恰到好處地運用了一點兒舞蹈動作。
得了第一名後她就又不彈了。爸爸說，彈，我來唱。她說，我要做功課！
她媽媽說，你爸爸癮頭上來了。
她爸爸很少有機會哇啦哇啦聲情並茂地唱歌。嗓音是不錯的，人家甚至說，嗨，你的嗓子唱歌肯定不錯！但是他不唱。公開場合不唱，怕難為情，卡拉OK的時候也不唱。卡拉OK當然也是公開場合，但是卡拉OK就是讓人不怕難為情，可是他仍舊怕難為情，真是沒有藥醫。多少歌星就是因為卡拉OK能夠使他不怕難為情不用難為情結果使他們一舉成了歌星，可她爸爸一直沒有成。他總是坐在下麵按兵不動，聽人家唱，唱了一首又一首。有的人真是唱得難聽得一塌糊塗，每一句都走音，每一步都沒有走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不堪入耳，可是他們就是感覺好，聲情並茂，一點點也不怕難為情，點了一首又一首，一直唱到卡拉OK結束，恨不得卡拉OK別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