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思繁現在是不大彈鋼琴了。
這在前麵已經提到過。是在第二章裏。第二章裏說:“其實讀到四年級,她就已經不大再彈了……由於準備考重點、到處‘補習’、大量做卷子……焦頭爛額,忙不過來。”
由於焦頭爛額忙不過來而不再彈鋼琴,不再拉小提琴……的小孩,這些年,在我們這個城市,真是數不勝數。
我們隨便地就可以舉出例子。
哪一家人家,哪一家人家,張三家李四家。
我懷疑在我們上海這個城市,弄不好每一幢房子裏都可以舉出例子。
這是一個把“賭注”都下在了小孩身上的城市。
以前讓他們彈讓他們拉是下“賭注”,現在讓他們焦頭爛額忙不過來也是下“賭注”。
當然不一定是彈鋼琴拉小提琴,還有拉手風琴啊畫畫啊等等。
都是為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可後來都不得不無可奈何花落去。無可奈何花落去也是為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隻不過以前是望子在彈鋼琴……上成龍,現在是望子考取一個好學校成龍。它們又矛盾又不矛盾,既不矛盾也矛盾。
就說我們以前住的第九宿舍——第九宿舍的三樓吧!
西西彈鋼琴。
芳芳拉手風琴。
濤濤畫畫。
峻峻畫畫。
都是一本正經的。都是請進來走出去一本正經跟老師學的。要付錢給老師。希望西西芳芳濤濤峻峻成龍成鳳。
可是後來一個個怎麼樣?
一個個都焦頭爛額忙不過來和梅思繁差不多了。
因為這裏麵有一個規律:凡是希望小孩彈鋼琴拉小提琴成龍成鳳的大人,也大都希望小孩考取重點中學,而眼看前者影響後者了,後者已經影響前者,那麼他們大都隻好先舍棄前者,追求後者,他們在這一點上不能不“現實”一點,先教育再藝術,先考試再別的。他們無可奈何。
當然也跟小孩們缺乏自覺性沒有忙裏偷閑見縫插針有關係。
他們可能原來就不是那麼喜歡,他們隻是蒲公英的種子,被大人吹來吹去,所以他們現在多少有點“正中下懷”了。
或者說,他們原來也不是完全不喜歡,“玩玩”他們是喜歡的,但是“一本正經”他們不喜歡。
梅思繁就有點這樣。
鋼琴是她媽媽要買的。
那時候她三歲。
她媽媽對她爸爸說,買一架鋼琴吧,給女兒彈。
她爸爸說,好的呀。
爸爸就開始動腦筋想辦法找關係開後門了。
那時候如果沒有關係沒有後門鋼琴是買不到的。那時候鋼琴數量少,但是要買鋼琴的人多,要買鋼琴的人猶如雨後春筍風起雲湧,雨後春筍風起雲湧的媽媽爸爸都在商量,給女兒給兒子買一架鋼琴吧。
爸爸關係找到了,這個“關係”是從小看著爸爸長大的,是爸爸的爸爸的老朋友,因為個子長得矮,爸爸叫他小伯伯。
小伯伯上班的局就是管製造鋼琴的工廠的,小伯伯說好的我來想想辦法。
小伯伯打電話來說,已經講好了,你去付錢吧,在南京西路,“大光明”旁邊,琴房的經理胖胖的,姓吳。
爸爸就把存折拿出來,到銀行去把錢取出來。數啊數啊數到一千九百八十元。鋼琴加琴凳總共要一千九百八十元。在那個時候那可是一筆好大的錢。爸爸從來沒有一下子去用一筆數量這樣大的錢,數錢的時候手都有點微微顫抖。微微顫抖的手數啊數啊數了好半天,將士出征一去不複返,爸爸懷揣一千九百八十元氣宇軒昂興高采烈微微顫抖地到南京西路去了。
找到姓吳的胖胖的經理,一千九百八十元一去不複返地付掉。
胖胖的經理親切地說,下個星期四送琴,你在家門口等好。
“是上午還是下午?”爸爸問。
“可能上午,也可能下午。”胖胖的經理答。
爸爸隻好上午等下午也等。眼看下午也要過去,晚上就要來臨,裝著鋼琴的卡車才終於到了。
卡車上的鋼琴在夕陽即將逝去的傍晚之光中顯得真是高貴和優雅,富麗堂皇。爸爸激動得差點要手舞足蹈。小時候他隻拉過手風琴。那是一架隻有三個貝司的國光牌小手風琴,不是手風琴廠出品的而是口琴廠出品的。他的媽媽買的,二十四元錢一架。住在對門的華祖康也有一架。
他們常常就在傍晚的時候走到一起拉起革命歌曲,打著最簡單的貝司,精神抖擻,忘乎所以,其他小孩圍著他們。
但是他的貝司一直打得沒有華祖康好,沒有華祖康靈巧和花哨,這好像就注定了華祖康後來會彈鋼琴,後來華祖康外婆家的一架鋼琴送給了華祖康,他們的傍晚“二重奏”也就到此結束。華祖康後來到美國去了,杳無音訊。
工人把鋼琴從卡車上搬到地上,還沒等爸爸畢恭畢敬地問,你們能否幫我把鋼琴搬到三樓去,卡車已經開走了。
卡車之所以把鋼琴送到家門口,是因為小伯伯的關係,是因為姓吳的胖胖的經理的關係,否則是要自己弄一部車子去運的,自己借黃魚車去馱。
爸爸沒有能夠得寸進尺。隻好讓媽媽看好鋼琴,他去找他的大學老師同事們了。
找到了八個同事,連同他自己一共就是九個大學老師。
這都是一些當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過的大學老師,不屬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流。
高貴優雅的鋼琴,簡直像牛一樣重像大象一樣重,九個手能提肩能挑的當過知識青年的大學老師哎喲哎喲叫得像殺豬一樣,才終於把鋼琴抬進了三樓的家裏。
九個大學老師的臉煞煞白,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說,乖乖,重是重……重是重……
爸爸不停地說,謝謝哦,謝謝哦,謝謝哦……他們說不用謝不用謝不用謝就繼續臉煞煞白氣喘籲籲不過上氣已經接下氣地走了。
房間裏霎時也就顯得高貴優雅起來。
她說我要彈我要彈!琴蓋被打開,她的很小的手小心地觸著鍵,聲音就發了出來。
她覺得很好玩的。
她的媽媽就坐上去彈了。她的媽媽是會彈的。她就跟她媽媽搶:“我也要彈我也要彈。”她覺得好玩。
任何小孩都喜歡彈鋼琴,因為他們把它當作玩具,丁丁東東,東東丁丁。但任何大人買一架鋼琴給小孩彈,都不是讓他們把它當作玩具的,讓你丁丁東東東東丁丁。他們都有自己的目的,當一個鋼琴家,或者雖然不一定當一個鋼琴家,至少是當一個會彈鋼琴的人。會彈鋼琴那就要學,當一個鋼琴家就更加要學。從五線譜開始。從指法開始。湯普森,巴赫,拜厄,哈農,布格繆勒,599,849,299,CHILDREN’S PIECES,MASTERPIECES……一樣樣來,甚至幾樣一同來,結果小孩立即就發現不好玩了。
彈鋼琴原來是這樣的。
彈鋼琴原來不是像玩別的東西一樣玩的。
坐在琴凳上麵就這樣彈,每天都要這樣,一遍又一遍,變成了功課,天天的功課。
還要伴有大人的如同大灰狼大老虎一樣的叫喊和斥罵。
他們基本都是一些自己不會彈鋼琴的大人,甚至不懂樂理,更是完全不識五線譜,但他們現在都變得既會辨別手的姿勢,又能聽出速度和節奏,甚至連你沒有把琶音之類的要求彈出來,也能識破。
這真是一批很有水平的大人。他們為了讓小孩彈鋼琴,結果使他們自己也幾乎變成音樂家了。他們在叫喊和斥罵的時候不是一般的大灰狼大老虎,而是顯得蠻內行和煞有介事的。像一個音樂教授在嗬斥他的學生,像一個樂團指揮在訓斥他的樂手,隻不過他們的聲音要比教授和指揮家哇啦哇啦得多,有的甚至窮凶極惡,讓人震耳欲聾,膽戰心驚。
我們這個城市的鋼琴、小提琴比以前多得多了,但是我們這個城市的噪音也比以前多得多,其中一部分就是來自高貴優雅的鋼琴、小提琴聲響起的時候大人的叫喊和斥罵。
他們望子成龍但是恨鐵不成鋼。他們急吼吼最好立竿見影,都變得很沒有耐心,態度不好。
這個城市這個時代的一切都變得非常功利,心存企圖,急急忙忙,在小孩子彈鋼琴拉小提琴的事情上也毫不例外,真是沒有辦法。最高貴優雅的事也已經俗不可耐,還讓我們說什麼好。
是的是的,訓斥的事在貝多芬和莫紮特的時代就肯定有,大翻譯家傅雷在他的書裏也寫過,以前他讓他的兒子彈鋼琴,也是要用尺打打手心的,但事情肯定不會弄到我們現在的樣子,這樣沒有詩意和缺乏優雅,使得我們在講鋼琴和小提琴的故事時,也沒法優雅和有詩意——連我自己都吃驚,我現在是在講與鋼琴有關的故事麼?
所以梅思繁也立即就發現不好玩了。
她不再像剛剛買到鋼琴的時候以為這準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來不及地說我要彈我要彈了!
她就要發發呆摸摸手了。
自從一本正經開始練琴,隻要旁邊沒有人監督,她就要停下來,發發呆,摸摸手,混時間。
那時是住在第九宿舍。
第九宿舍是大學生宿舍改成的大學老師住的宿舍。
一條很長的走廊。兩麵是一間一間的房間。一家人家一間。
廚房是公用的,廁所是公用的。十幾家人家用一個廚房,十幾家人家用一個廁所。廚房就在她家房門的對麵,門對門。十幾家人家煤氣上的鍋裏冒出的熱氣和油煙全部直衝她家的房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