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稱,自論語、曲禮始。老先生之稱,自史記賈誼傳始。其有止稱曰「先」而猶言「先生」者,見於史記鼂錯傳「學申、韓刑名於軹張恢先所」是也。有止稱曰「生」而亦猶言「先生」者,如漢書賈生、伏生、董生之類是也。
古者師曰先生,曲禮「從於先生」是也。父兄曰先生,論語「有酒食,先生饌」是也。學士年長者曰先生,孟子「先生將何之」是也。外此未嚐混施也。今則不然。同輩而先生之矣,後進而先生之矣,醫卜而先生之矣,商賈而先生之矣,甚則輿台皂隸而亦先生之矣。方正學謂君子之於名,必使尊之者無過,受斯名者無愧而後可。況先生之為義,漢儒以「先醒」釋之。今日眾人皆醉,誰為先醒者?乃尊之者不以為過,受之者不以為愧。舉世披靡,亦可歎矣!
弇州觚不觚錄雲:「京師自內閣以至大小九卿皆稱老先生,門生稱座主亦如之,蓋稱謂之極尊者也。外省則自僉憲以上,悉以此稱巡撫;若稱按部使者,則止曰先生、大人而已。」阮亭居易錄雲:「京官各衙門相稱謂,皆有一定之體。蓋沿明舊。如內閣部堂彼此曰老先生,翰詹亦然。給事中曰掌科,禦史曰道長,吏部曰印君,曰長官,自國初以來皆然。餘己巳冬再入京師,則諸部郎官以下無不稱老先生者矣。此亦觚不觚之一事也。」餘謂阮亭所雲己巳,在康熙二十八年,比之弇州時,風氣已大異。今則一登兩榜,未有不「老先生」之者。蓋距己巳三十餘載,而風氣又為之一變矣。
詩與詞之界不分,而詩格遂多委苶;古文與時文之界不分,而文筆遂至軟熟。詩文自南宋以後,靡濫極矣。有明作者,如崆峒、滄溟二李先生,言詩必漢、魏,必三謝,必初盛唐,必杜;言文必左、國,必史、漢,殆亦所以矯之。後人動輒詆毀,恐未足為公論也。
雲間曹諤廷 【 一士】 嚐與餘論古文,言及歸太仆,因述其鄉焦孝廉廣期 【 袁熹】 之言,謂:「太仆集外尚有無數好文章,恨未見耳。」餘訝而問之,諤廷笑雲:「焦先生之意,蓋謂太仆惜以下壽卒,假使再延數年,給事館閣,應更有高文典冊垂於後世。如乞致仕疏所雲『作唐一經,成漢二史』者,必不付之空言也。」然則謂太仆集外尚有無數文章,豈為過哉!
吾邑有周子肇者,以鬻書為業,而喜交士大夫,又時時載書出遊,足跡幾半天下。年甫六十,即製一椑,極其精美。所至輒載以自隨,謂逆旅旦夕不測,身後可無慮也。會邑中魏允恭 【 士升】 以泰安令行取入都,得疾遽歿,倉卒欲市一棺而未得其佳者。子肇故與允恭善,是時亦適在京邸,乃即以所載棺與之。子肇自為計,乃適供允恭用,事亦奇矣。
譚清,字冰仲。善琴,得季蓮磵之傳,胡笳四序尤為擅場。所居在邑之支塘,編竹為屋,環以疎籬,流水桃花,如武陵世外,興至一彈再鼓,餘韻悠然。既歿後,猶有琴聲隱隱從竹屋中出,風清月白之夜,[人往往聞之。
董玄宰先生嚐至吾邑孫方伯家。方伯有所親某,田舍翁也,而慕董先生名,聞先生至,特拏舟入城,介方伯以見。既揖罷,即袖出紅紙二幅,乞先生書。先生欣然援筆,為大書「福」、「壽」二字與之。
陳典,字玉先,邑人也。善畫牡丹,一時推重。生一女,頗能詩,嚐作閨怨一首,以溪、西、雞、齊、啼為韻,而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丈、尺、兩、雙、半十八字運入八句中。其第二聯雲:「一春羞見雙飛燕,五漏愁聽三唱雞。」好事者至今傳之。
鄧韍,字文度,號梓堂,吾邑正、嘉間名儒也。邑誌及先賢事略俱不言其善畫,而餘家所藏一扇,係先生所繪山水,後麵自為跋。其跋雲:「水岩先生屢約遊西湖,為拙朽因循解興,拙擬以畫景適其高趣,尋常多仿石翁巨幅,尚欠北峯一麵,拙於此用淛士戴靜庵全圖翻為此景。昔剡原先生謂說杭州當躬詣錢塘,其言有味可思。韍既衰邁,意趣灰冷,腳板恐不能到上下天竺。異日君倚劍東南,自見湖山麵目,吾畫安足據哉?並成一絕雲:『西湖我尚為生客,石叟新圖入臥看。晴雨為君開淡墨,他時應笑畫家謾。』錄上請教。讀此可見老人之懷。臂已弱,援筆不成字,還久諾耳。壬寅仲夏紫琳山人鄧某書。」予按先生中正德十一年丙子科鄉榜。是畫作於壬寅,則係嘉靖二十一年,相距三十六年。是時先生之壽殆已踰七望八矣,畫頗秀潤,不類老人手筆。而字甚樸拙,殊未成家。
隱公十一年公羊傳「子沈子曰」,注雲:「子沈子後師明說此意者,沈子稱『子』冠氏上者,明其為師也。」又大學集注第一行「子程子」,新安陳氏謂程子上加「子」字者,仿公羊傳注子沈子之例,乃後學宗師先儒之稱。又列子首篇稱子列子,乃對下文弟子而言,亦所以著其為師也。故張湛注雲:「載『子』於姓上者,首章或是弟於之所記故耳。」然則冠「子」於氏,豈可概用哉?餘觀汪鈍翁集中,有題容安軒記一篇,自稱子汪子,亦僭妄甚矣。
公孫衍犀首本一人也,而鈍翁文中既用公孫衍,複於蘇秦、張儀之下繼以犀首,一時以為笑柄。予外王父張公 【 九苞】 述其師湘靈錢先生 【 陸燦】 之言如此。今鈍翁集中有蘭室記,謂:「班固不知士會範武子為一人,不害其為良史;鄭玄不知周時有兩公孫龍,不害其為大儒;司馬相如不知枇杷之即為盧橘,不害其有詞賦名。」豈因往日之失而潛以自解與?
漢書河間獻王好學,博士毛公善說詩,王號之曰毛詩。文選於詩序一篇,既定為卜子夏作,而文目仍稱毛詩序。此與宋書生解大明律,亦何以異也。
周武王幾銘:「皇皇惟敬口,口生垢,口戕口。」詩歸評雲:「四口字迭出,妙語。」又雲:「口戕口三字,竦然骨驚。」周元亮 【 亮工、】 錢爾弢 【 陸燦】 兩先生俱辨其謬,以為四口字乃古方空圈,蓋缺文也。今作口字解大誤。近予見宋板大戴禮,乃秦景暘閱本,口字並非方空圈。景暘諱四麟,係前代邑中藏書家,校訂頗精審可據,馮嗣宗先賢事略中稱之。觀此則周、錢兩公之言殆非也。
濟、登、茲三字,見昌黎鄆州溪堂詩序,又見南豐滄洲上殿劄子。吾邑嚴思庵 【 虞淳】 先生殿試策中用之,在廷諸公竟未有識其所自出者。而坊間通行選本古文,「濟」字俱刻「躋」字,諸公反以思庵為誤,相約上若問,當以筆誤對。噫!宰相須用讀書人,信哉!
漢疏廣、疏受,本叔侄也,而漢書二疏傳則雲:「太傅在前,少傅在後。父子並為師傅,朝廷以為榮。」則叔侄亦可稱父子矣。唐房式與房次鄉亦叔侄也。而昌黎作興元少尹房君墓誌,敘述房式之言,則曰「子與吾兒次鄉遊」,是則叔之稱侄,亦可雲吾兒矣。
鏡聽乃懷鏡胸前,出聽人言以為吉凶也。唐人雲:「門前地黑人來希,無人錯道朝夕歸。更深弱體冷如鐵,繡帶菱花懷裏熱。」是其證也。
柳子厚文本國語,卻每每非國語,曾子固文宗劉向,卻每每短劉向。雖雲文人反攻,然學之者深,則知之者至,故能舉其病也。
顧仲恭 【 大韶】 雲:「今人罵人為亡八,非是,當作王八。」五代閩王建,人呼為賊王八是也。然今人所以有此稱者,以其人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八者俱亡,故雲「亡八」,如平康巷、阿家翁之類。昔年吾友[陳亦韓 【 祖範】 ]買一宅於城北,其賣宅之家,帷薄不修,舉國悉知。[亦韓]既遷入,遂大署其門雲「孝、弟、忠、信、禮、義、廉、恥」,蓋所以自表見其家已徙去也。
世俗稱人曰「漢子」,猶雲「大丈夫」也。按此二字始於五胡亂華時,北齊魏愷其自散騎常侍遷青州長史,固辭之。宣帝大怒曰:「何物漢子,與官不就?」陸務觀老學庵筆記據此以為「漢子」乃賤丈夫之稱,似與世俗所以稱人者,其意正相反。顧仲恭炳燭齋隨筆雲:「三代而上,禹之功最著,故稱中夏諸國謂之諸夏。三代而下,漢之功最著,故至今稱中國人猶曰「漢子」。予按:愷其本中國產,故宣帝稱為「漢子」,而非賤丈夫之謂也。陸說誤矣。
「噩噩」字出揚子法言「周書噩噩爾」。按注:李軌及柳宗元雲:「噩噩,不阿附也。」宋鹹雲:「猶察察也。」吳秘雲:「猶言諤諤,謂其明正也。」司馬光雲:「明直貌。」今時文家,因此句之上有「虞、夏之書渾渾爾」,遂將渾噩字連用,並作淳淳悶悶解,謬甚。
時文施硯山 【 維翰】 河東凶亦然篇,中股出比雲「河東吾股肱郡」,用季布傳語也。對比雲「河東自古帝王都」,坊選疑其無出,遂句讀之。按史記魏世家雲:「任西門豹守鄴,而河內稱治。」正義曰:「古帝王之都,多在河東、河北,故呼河北為河內,河南為河外。」此作者所本,蓋以史記注對史記也。顏之推雲:「讀天下書未徧,不得妄下雌黃。」信哉!
諺雲:「急來抱佛腳。」蓋言平時不為善,而臨難求救於佛也。孟郊詩雲:「垂老抱佛腳,教妻讀黃經。」可知此語自唐時已有之。
日知錄雲:「古詩:『誰能刻鏤此,公輸與魯班。』下一與字,竟以公輸魯班為二人,則不通矣。」然餘觀朝野僉載雲「魯般者,肅州燉煌人。莫詳年代。巧侔造化,於涼州造浮屠,作木鳶,每擊楔三下,乘之以歸」雲雲,而「六國時,公輸般亦為木鳶以窺宋城」。觀此,則公輸與魯般本有二人矣。
章中丞律,字鳴鳳,邑人也。嚐以副都禦史出撫雲南。時巡按其地者為何禦史某,其父昔以賣笠為業,章故性倨少禮,而尤以是輕何。會何入謁,請講鈞敵禮,章益怒,寺門有兩石獅,命笠其首,蓋以禦史本豸冠,豸為獅類,所以戲之也。何既入謁,章送之出,直至儀門外,謂何曰:「君不見獅子頭上戴笠乎?」何即雲:「獅子回頭便吃獐。」以「獐」與章同音也,由是構怨益甚。未幾,何以考察黜,而章還南京理院事。何遂訐其入夷人賂,有奸贓。按驗雖不盡實,然章竟以是免官。
明時錢塘江有航船舟子最橫,每至波濤險處,則謂一舟性命死生盡在吾手,輒索財物不已。吾邑陳公虞山察為浙江按察使,聞其狀甚惡之。遂潛行至江頭,偽為問渡者,既解維至中流,則舟子惡狀果如所聞。公乃曰:「陳按察新政甚嚴,汝輩獨不畏乎?」舟子曰:「政雖嚴,那見有煮人鍋也?」公既歸署,則下牒錢塘尹,逮舟子至。公乃設灶,置十大鍋,從壁後為灶門。謂舟子曰:「此非所謂煮人鍋邪?」舟子乃悟向者問渡之人即按察公也。遂置舟子於鍋中,而呼其妻至,謂曰:「灶門有十,不知何鍋有汝夫在,任汝擇一燒之。幸不幸關乎命數,無怨我也。」迨舉火,則適於其夫所置之鍋,於是遂死。聞者鹹謂天道不遠,為之快心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