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陳玉齊,字在之,邑諸生。少時,以「十裏青山半在城」之句受知於錢牧翁。福藩南渡,起牧翁為大宗伯。在之投詩,又有「千年王氣歸新主,十裏青山憶謝公」之句,牧翁亦最賞之。相國蔣文肅公懷在之詩雲「一生知遇托青山」,蓋謂此也。又在之和牧翁獄中詩,有「心驚洛下傳書犬,望斷函關放客雞」之句,亦為牧翁所稱。]

益都趙宮讚秋穀 【 執信,】 少負才名,於近代文章家多所訾謷,獨折服於馮定遠 【 班。】 一見其雜錄,即歎為至論,至具朝服下拜焉。嚐至吾邑謁定遠墓,遂以私淑門人剌焚於塚前。新城夫於亭雜錄中所謂「世人於馮定遠,乃有皈依頂禮,不啻鑄金呼佛」者,蓋謂宮讚也。

李中丞馥,號鹿山,泉州人也。中康熙甲子科舉人,曆官浙江巡撫。性嗜書,所藏多善本。每本皆有圖記,文曰「曾在李鹿山處」。後坐事訟係,書多散逸,前此所用私印,若為之讖者。夫近代藏書家,若吾邑錢氏、毛氏,插架之富,甲於江左,其所用圖記輙曰「某氏收藏」、「某人收藏」,以示莫予奪者。然不及百年而盡歸他氏矣。中丞所刻六字,寓意無窮,洵達識也。

徐蘭,字芬若,號芝仙,邑人也。學詩於王司寇阮亭,阮亭極稱之,采數首入居易錄。浙水沈方舟 【 用濟】 嚐與吾友汪西京 【 沈琇】 論近日虞山詩人,以芬若為第一,西京不能對,蓋不知其為虞產也。歸而訪之裏人,知芬若自少流落都下,數十年中僅一歸展墓,故知之者絕少。其歸而展墓也,在康熙四十六年。墓在北門外,亦迷其處矣。自辰及午,徧訪不得。有墳戶李奉寧者,留之小飲,正舉杯間,風卷埃塵眯目,一書從梁上墮,拾視之,乃山田冊也。凡北郭外墳墓悉鱗次編載,而芬若先塋則近範家墩,覓之果在。此事若有鬼神默相之者。芬若因作五言古詩四章紀事。未幾仍入都,嗣後不複歸裏,每方舟自北還,輒托以一盂祭墓焉。雍正三年,芬若年已六十餘矣,久占籍天津,以紅蘭主人事牽連,勒令家居,不許在外行走。又幾年以疾卒。

沈確士 【 德潛】 嚐語予雲:「芬若工畫,可繼惲正叔,而白描人物,一時無對,不特長於詩也。」予所見芬若詩已付梓者,有芝仙書屋集一卷,計詩二百三十餘首,籍貫仍刻海隅。而出居庸關詩,有「馬後桃花馬前雪,出關爭得不回頭」之句,確士亟為予稱之。惜未刻集中,無從見其全也。

某宗伯於丁亥歲以事被急征,河東夫人實從,公子孫愛年少,莫展一籌,瑟縮而已。翁於金陵獄中和東坡禦史台寄弟詩,有「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之句,蓋紀實也。孫愛見此詩,恐為人口實,百計托翁所知,請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壯子」,實係更定雲。

東坡雲:「予以事係禦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而某宗伯雲:「丁亥歲三月晦日,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冒死從行,慷慨首塗,無剌剌可憐之語,餘亦賴以自壯焉。獄急時,次東坡禦史台寄妻詩以當訣別。獄中遏絕紙筆,臨風闇誦,飲泣而已。」夫寄弟詩也。而謬曰寄妻,東坡集具在,不可證乎?且伊原配陳夫人,此時尚無恙也,而竟以河東君為妻,並後匹嫡,古人所戒。即此一端,其不惜行檢可知矣。

徐複祚,字陽初,號謩竹,大司空栻之孫。博學能文,尤工詞曲。某宗伯題其小令,以高則誠為比。傳奇若紅梨、投梭、祝發、宵光劍、一文錢、梧桐雨諸本,至今流傳於世,然不知其為陽初作也。又嚐仿陶九成輟耕錄作[老委談,原本三十六卷,今所存者六卷而已。餘悲陽初有如許著作,而身歿之後,遺書散佚,名字翳然。文人之傳與不傳,洵有命在,千秋萬歲,子美所以致歎於寂寞也。會己酉歲昭文修邑乘,予為言於陳君亦韓 【 祖範,】 載入文苑傳中。

顧複,字複生,邑人也。習岐、黃業,兼能詩。嚐有句雲:「初暑餘春氣,殘雷變晚晴。」餘極愛之,謂可與唐人「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聯並傳。生平詩篇甚夥,其稿如束筍者數卷,餘見之於支川法城禪院,蓋其子在院中為僧雲。

詢字,韻書入十一真,相倫切,音同荀,谘也。尚書「詢事考言」、「詢、謀僉同」,毛詩「周爰谘詢」、「詢於芻蕘」,左傳「谘親為詢」等處,皆作平聲讀,而吳郡人訛作去聲者大半。[先是,孫孝廉赤崖 【 暘】 以科場事謫戍遼左,蒙恩放歸。己卯,聖駕南巡,問孫暘在否?赤崖獻詩行在,有「君王猶詢小臣名」之句,詢字竟作去聲。滿大臣阿蘭泰摘其誤,一時以為笑柄。]又本韻中「閩」字並無上聲,今人亦多訛讀,不可不知。韓退之有言:「凡為文詞,宜略識字。」況詩本以聲韻為主,豈可以不識字乎?

吾邑馮舒,字已蒼,嗣宗先生 【 複京】 子也。嚐以議賦役事語觸縣令瞿四達,瞿深銜之。會已蒼集邑中亡友數十人詩為懷舊集,自序書大歲丁亥,不列本朝國號、年號;又壓卷載顧雲鴻昭君怨詩[有「胡兒盡向琵琶醉,不識弦中是漢音」之句]。卷末載徐鳳自題小像詩[有「作得衣裳誰是主,空將歌舞受人憐」之句]。語涉譏謗,瞿用此下已蒼於獄。未幾死,蓋屬獄吏殺之也。已蒼之孫修與餘善,為述其顛末如此。又聞已蒼在獄中,梏拲而桎。友人往候之,已蒼自顧笑曰:「此特馮長作戲耳!」蓋已蒼頎然長身,人以「馮長」呼之,馮長與「逢場」同音,故雲爾。

陳絳趺先生,名式,邑貢生,餘王母之父也。嚐作燕都賦一篇,俾其子宿源 【 溯潢】 熟誦。丁酉科場之變,凡南北中式者,悉禦試瀛台,題即為瀛台賦。宿源亦於是科登賢書,在禦試列。是時每舉人一名,命護軍二員持刀夾兩旁,與試者悉惴惴其栗,幾不能下筆。宿源即以燕都賦改竄成篇,頃刻而就。世祖覽之稱善,欽定第二名。

鄧林梓,字肯堂,邑人也。順治丁酉將赴省試,祈夢於韋蘇州廟,神示以「中式力田」四字。肯堂竊意是科可中,但當從此知止,歸老田間,無望甲科矣。迨榜發,邑中中陳溯潢。溯潢父名式,力田者合之為「男」字,言中式男,鄧無分也。

錢錦城,字鏡先,宗伯孫也。少以詩名,有集一卷,其家副憲為序。嚐之京師,攜其集就正新城先生。先生一見其序,即曰:「其家有湘靈 【 陸燦】 在,舍之而求副憲,是從爵位起見也,詩可知矣。」遂擲去不觀。

武林有鬆仙人者,隱居南高峯下,不衣、不食,有道術,能前知。吾邑魏叔子 【 衝】 曾以「甲子年家」四字寄請一決。踰年以原字寄還,旁批四「不」字。後叔子果不登甲榜,又無子,死時年未六十,家貧甚,幾無以斂,一一如鬆仙所決。同裏顧潤寰,家無儋石,而性好施予。嚐於嚴冬晨起如廁,廁上先有人在,而下體無袴,潤寰惻然,即脫己袴贈之。其濟人多此類。後生子麟,中順治甲午舉人。

陳眉公臨終時,手書影堂一聯雲:「啟予足,啟予手,八十歲履薄臨深;不怨天,不尤人,千百年鳶飛魚躍。」遺筆囑諸子雲:「內哭外哭,形神斯惑。請將珠淚,彈向花木。香國去來,無怖無促。讀書為善,終身不辱。戒爾子孫,守我遺囑。」又遺命葬佘山中,平土中不封不樹,子孫默識其處而已。先生於去來之際從容如此,雖學問不無可議,而其人固不易及也。

太倉王司馬在晉之祖以漁為業。一日舉網溪邊,時已薄暮,仿佛有人語雲:「我已守候多時矣。少頃有戴鐵冑者至,即我替人也。」未幾,果有人到溪邊,以釜覆頭上,將褰裳以渡。王大呼雲:「不可!不可!此處有鬼,無以性命輕試也。」其人遂不敢渡。未幾,又仿佛語雲:「守候良久,纔得一人,又為兵部尚書救去,奈何?」王心且喜且疑,以為「彼呼我為兵部尚書。我漁人也,何自而為此?」是時在晉猶未生也。厥後在晉舉進士,曆官至大司馬,果贈祖如其官。

江陰李忠毅公死閹禍時,年甫三十有四,子尚幼,而太公方在堂,為撫孤寡,頗費經營。乃大書一聯於廳事雲:「謀生我為添蛇足,報國兒曾捋虎須。」蓋紀實也。後忠毅受恤典,而太公亦誥封如其官,年至八十餘而終。「謀身拙為安蛇足,報國危曾捋虎須。」本韓偓詩。

熊大司馬廷弼,先中萬曆某科湖廣武鄉試第一名,後又棄武就文,中萬曆丁酉湖廣鄉試第一名。於是榜其堂曰:「三元天下有,兩解世間無。」

吾邑錢某,少年頗攻房術,延方士張思任於家,欲為大陰,遂致腐爛。同年徐季玄 【 待任】 作詩嘲之,有「去柄為司禮,留胞作相公」之句。舉人薄味玄聞之,一笑脫頤。時味玄適在妻家,妻父黃悟玄延醫張又玄治之,百方不效,兩日竟死。邑中為之語曰:「錢某陽物,笑殺舉人薄味玄,急殺詩人徐季玄,難殺醫人張又玄,苦殺丈人黃悟玄」。

某宗伯序馮定遠詩,比其人於劉孝標、馮敬通,見者以為實錄。按兩人皆有悍妻,而定遠亦如之。於是陳在之獨酌謠中遂有「馮君詩序由蒙叟,叱狗蒸梨事滿篇」之句。自注雲:「孝標以下,儗人於倫,何其刻也!」定遠之子行賢,以陳詩發其父之隱,遂深銜之。會在之情味集刻成,行賢吹毛索瘢,不遺餘力。至批其後雲:「開辟以來,無此不通之人。」餘謂在之之詩雖多可議,然行賢之論未為平允。今在之情味集板已毀於火。

陳在之學詩於馮定遠,盡得其指授,而背輙毀定遠,不遺餘力。定遠比之於逄蒙,徧訴邑中士大夫,在之反以此得名。於是邑中後進之士從定遠遊者,或因聲名未立,遂有效在之故事者矣。

家詩老露湑 【 譽昌】 嚐為餘言:「人有終身為詩,不能成家,而間有好句,亦難盡泯。」吾邑如徐潢詩有「仆去身為得力奴」之句,馬永奠詩有「苦菜根多煉齒牙」之句,李某詩有「病得中醫不費錢」之句,皆警策可誦。此正如諺所雲「低棋也有神仙著」也。

餘同裏閈之友,號稱莫逆者不過三四人,皆當世知名士。餘一日各以四字品目之,頗為曲肖:侯君秉衡 【 銓】 曰「光明俊偉」,陳君亦韓 【 祖範】 曰「澹泊寧靜」,汪君西京 【 沈琇】 曰「秀發飛揚」,謝君憲南 【 元陽】 曰「短小精悍」。家西澗 【 材任】 先生聞之,以為大類汝南月旦,遂各因其字以韻之曰:「光明俊偉侯秉衡,秀發飛揚汪西京,澹泊寧靜陳見複,短小精悍謝廷嶽。」見複者亦韓自號,廷嶽者憲南自號也。先是餘亦自號曰雲北山人,憲南因續之曰:「軒豁呈露王雲北。」恰葉陳、謝兩君別字,亦可謂巧合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