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人王有德,善卜,決人禍福不爽,古之蜀莊也。少時貧甚,除夕幾不能舉火。謂其婦曰:「吾聞城隍神甚靈,元旦第一人入廟焚香者必獲福,我明日有此意而無香與燭,奈何?」婦曰:「君無憂,我囊中尚有五文在,可以辦此。」既寢,即夢神謂曰:「爾勿患貧,我廟中香爐下有錢三文,爾其往取之,衣食在是矣。」有德覺而異之,天未明即起盥潄,急趨至城隍廟,人猶寂然也。適有賣香燭者至,即以五文買之。未幾而廟門啟,乃燃香燭入拜。拜既畢,因夢中神語,試從爐足覓之,果得光背錢三文。後世占者以錢代蓍,必用光背,神蓋命之以卜也。有德歸而習之,垂簾市門,日獲錢數百,遂植其產。後其孫曰俞,中崇禎癸未科進士,而曾孫澧與之同榜。父子連鑣,邑人稱為「雙王」雲。
王餘姚中恬,中天啟丁卯科鄉榜,再上公交車不第,祈夢於韋蘇州廟,夢神與一等子,未解所謂。迨至崇禎癸未,與子蘭陔比部中同榜進士,而夢始驗。後中恬為浙之餘姚令,而蘭陔適知金華府。金華與餘姚相距一衣帶水,逼除迎父至官舍,團圝度歲,亦宦遊僅事也。
錢圓沙先生 【 陸粲】 晚年極喜出遊,芒鞋竹杖,蹩躄裏巷間,門人間亦隨其後。先生貌既魁梧,衣冠又複古雅,路人多屬目之,先生輒與拱手。門人問曰:「彼何人斯?」先生曰:「不知也。」「然則何以與之拱手?」先生曰:「人既目歸於我,而我不與為禮,彼得無怒我邪!」此老蓋猶有前輩風流也。
世俗新婦歸寧,其夫與之同往,謂之「雙轉馬。」按:左傳宣公五年:「秋九月,齊高固來逆叔姬。冬,來,反馬也。」杜注雲:「禮,送女留其送馬,謙不自安。三月廟見,遣使反馬。高固遂與叔姬俱寧,故經傳具見以示譏。」此即雙轉馬之始。
近人讀書,句讀多不能精審。如左氏襄三十年傳「絳縣人或年長矣」,當以絳縣人或為句,猶雲:「絳縣或人也」,此係倒字法。今人或以「絳縣人」三字讀斷,或以七字連讀,皆非是。又昌黎祭十二郎文:「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按:「幸其成」、「待其嫁」二語本自相對,今人誤以「待其成長」為句,則「長」字既與上「教」字不對針,而下句亦不成句法矣。又昌黎柳子厚墓誌「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名可立致,」「顧藉」猶「顧惜」也。即昌黎上鄭相公啟「無一分顧藉心」之語可證,則「顧藉」二字,當連上「不自貴重」為句無疑。至於左傳宣二年:「去之,夫。」國語「野處而不昵」等處之誤,近人已有言之者,故不複贅。
吾邑聚奎塔之建,始事於觀察蕭公。其後錢某因鄉人戴老之夢,遂矢願鳩工,而其資實無所出。乃言於邑令,凡邑中有以人命告官者,不用按律擬罪,惟罟其家貲,自百兩以至千兩,罰助建塔。其說以為藉此功德,可以拔死者之苦,可以贖生者之罪,一舉兩得,謂之塔議」。即壽考令終者,亦或借端興辭,以造塔為詐局,邑中嘩然,以塔為「大屍親」雲。
改嫁,女子失節事也。而葉水心翁誠之墓誌雲:「女嫁文林郎嚴州分水縣令馮遇。遇死,再嫁進士何某。」捕盜,賤役也。而徐武功張南坡墓誌雲:「世為公家弭盜。」蓋古人尚質,作文務得其實,凡今世所恥言而必隱諱其事者,在古人往往於墓誌中見之。
雲麾將軍碑石,蕪沒良鄉驛舍,裂為柱礎。明內鄉陳蔭知宛平縣,以他石易之,輦貯邑署,名其齋曰「古墨」,當時以為佳話。長洲王雅宜工草書,嚐養屙吾邑白雀寺,以所書鐫石,人稱白雀帖。字跡飛舞,吾家弇州司寇極稱之。今石在賓湯門內質庫中,以所刻字麵土作階除用。倘有好事如陳蔭者,以他石易之,而輦貯得其所,詎非亦一佳話?
博物誌雲:「澹台子羽之子,溺死於江。弟子欲收葬之,子羽曰:『蟻螻何親,魚鱉何仇!』遂不收葬。」此與莊子列禦寇篇「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語意正同。子羽聖門高弟,觀其行不由徑,非公不至,自是禮法中人。螻蟻、魚鱉之言,雖屬曠達,然與平日行事大不相類,其為後世附會無疑。
雀入大水化為蛤,雉入大海化為蜃,蛤與蜃原不皆雀雉所化也,特雀雉所化者亦有之耳。予謂輪回之說亦然。謂輪回為必無者,宋儒之偏見也;謂輪回為必有者,亦佛氏之妄論也。然予觀列子,有「死於此者安知不生於彼」之言。則知輪回之說,自佛氏未入中國以前,固已開其端矣。
馮定遠 【 班】 嗜酒,每飲輒湎麵濡發,酩酊無所知。適當學使歲校,定遠扶醉以往,則已唱名過矣。學使以後至詰之,定遠植立對曰:「撒溺。」蓋猶在酒所,不知所雲也。學使大書一「醉」字於卷麵以授之。隸人扶至號中,定遠據席酣睡,至放牌聞炮,然後驚醒,始瞿然曰:「我乃在此!」因問鄰號生四書何題,五經何題,是日四書次題為「今夫弈之為數」一節,定遠因作弈賦一篇、經文五篇,伸紙疾書而出。迨案發名列六等,定遠因大書一聯榜於堂中雲:「五經博士,六等生員。」
儀禮喪服篇「舅之子」,鄭氏注雲:「內兄弟也。」賈公彥疏雲:「內兄弟者,對姑之子外兄弟而言,舅子本在內不出,故得內名也。」按:齊陸厥有奉答內兄顧希叔詩,唐王維有秋夜獨坐懷內弟崔與宗詩,皆謂「舅之子」也。前明李獻吉集中,稱妻弟左國璣為內弟,而某宗伯譏之。今世俱以妻兄弟為內兄弟,見之於詩文者,往往而然,殆不免沿獻吉之誤。近長洲徐大臨昂 【 發】 作畏壘筆記亦曾辨其失。但以內外兄弟為出白帖,則又未免數典而忘其祖矣。
檀弓:「稽顙而後拜,頎乎其至也。」陳澔集說雲:「稽顙者,以頭觸地,哀痛之至也。稽顙以致哀於親,拜以謝賓之來吊。謂之至者,以其哀常在於親,而敬暫施於人,為極自盡之道也。」又檀弓:「晉獻公之喪,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重耳稽顙而不拜。」孔穎達疏雲:「穆公本意勸重耳反國,重耳若其為後,則當拜謝其恩。今不受其勸,故不拜謝。所以稽顙者,自為父喪哀號也。」餘按:古人喪中,衰麻不去於身,哭泣不絕於口,故練不羣立,不旅行,恐其以苟語忘哀也。三年之喪不吊,恐為彼哀則不專於親,為親哀則為忘吊也。今人居憂,既不能絕交際往來。則致劄及投剌於人,仍用頓首為是。見世俗書稽顙者往往而然,若以為居喪之禮當如是,不知稽顙所以致哀於親,非所以致敬於人也,亦失之甚矣。
沈確士 【 德潛】 雲:「張平子歸田賦雲:『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鬱茂,百草滋榮。』明指二月而言。謝詩『首夏猶清和』,言時序四月猶餘二月景象,故下雲『芳草亦未歇』也。自後人誤讀謝詩,有『四月清和雨乍晴』句,相沿到今,賢者不免矣。」餘謂詩中不妨假借,若紀時而以四月為清和月,則萬無此理。甚至有並去「月」字,而稱「某歲清和」者,尤堪掩口。
漢書佞幸傳:「紅陽侯立嗣子融,從淳於長請車騎。」顏師古注曰:「嗣子謂嫡長子當為嗣者也。」昌黎劉統軍墓誌雲:「子四人,嗣子縱,長子元一,次子景陽、景長。」又節度使李公墓誌雲:「公有四子,長曰元孫,次曰元質,曰元立,曰元本。元立、元本皆崔氏出。葬得日,嗣子元立與其昆弟四人請銘於韓氏。」昌黎所謂嗣子,與漢書正同,皆所謂嫡長子也。蓋庶出之子,雖年長於嫡出,而不得為嗣子。故劉誌於「嗣子」之下,又雲:「長子元一。」而李誌於長曰元孫,次曰元質之下,又以元立為嗣子也。古人嚴於嫡庶之分,即此可見。
某宗伯詩法受之於程孟陽,而授之於馮定遠。兩家才氣頗小,筆亦未甚爽健,纖佻之處,亦間有之,未能如宗伯之雄厚博大也。然孟陽之神韻,定遠之細膩,宗伯亦有所不如。蓋兩家是詩人之詩,而宗伯是文人之詩。吾邑之詩有錢、馮兩派。餘嚐序外弟許曰滉詩,謂:「魁傑之才,肆而好盡,此又學錢而失之;輕俊之徒,巧而近纖,此又學馮而失之。」長洲沈確士 【 德潛】 深以為知言。
丈人之稱,始見於周易。王弼注雲:「嚴莊之稱也。」孔穎達正義雲:「謂嚴莊尊重之人也。」繼又見於魯論。包鹹注雲:「老人也。」若以此稱妻之父,不知起於何時,然其來亦久矣。裴鬆之宋元嘉時人也。其注三國誌「獻帝舅車騎將軍董承」句下雲:「古無丈人之名,故謂之舅。」則稱妻父為丈人,在元嘉時已然。通鑒載「元載有丈人來,從載求官,但贈河北一書而遣之,丈人不悅。」柳子厚與外舅楊憑書雲:「丈人以文律通流當世。」又雲:「丈人旦夕歸朝廷,複為大僚。」又祭楊憑文雲:「子壻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昭祭於丈人之靈。」此皆稱妻父為丈人之證也。又子厚集有祭獨孤氏丈母文,則更稱妻母為丈母,與今世正同。若通鑒載韓滉稱劉元佐之母為丈母,是又為女人尊者之通稱耳。
昌黎元和聖德詩有「駕龍十二,魚魚雅雅」之句。「魚魚雅雅」向無注釋,餘謂雅,乃烏雅之雅。蓋烏雅之雅,韻書本有五下切,不特作平聲讀也。「魚魚雅雅」,殆取娖隊之義。言馬之行如魚貫如雅陣耳。
天子初崩曰「大行」。按史記李斯傳:秦始皇崩於沙邱,胡亥喟然歎曰:「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大行」二字始見於此。而陳澔曲禮「天王登假」句注雲:「登假猶漢書稱大行,行乃循行之行,去聲,以其往而不反,故曰大行也。」又應劭風俗通雲:「天子新崩,未有諡號,故曰大行皇帝。」而唐寅四庫碎金因其說,遂謂行即德行之行。豈以張守節諡法解序有「大行受大名」之語,故雲爾耶?餘按唐氏之說與陳注迥異,然讀為去聲,與陳注正同。今人則俱讀作平聲,不複知其誤矣。
張說有虯須客傳。「須」子今本誤刻為「髯」。按楊彥淵筆錄雲:「口上曰髭,頤下曰須,上連須曰鬢,在耳頰旁曰髯。」髯之不得混須也明矣。三國誌崔琰傳注雲:「琰為徒,虯須直視,心似不平。」此「虯須」二字之始。又老杜八哀詩「虯須似太宗」,酉陽雜俎「太宗虯須,常戲張掛弓矢」,南部新書:「太宗文皇帝虯須上可掛一弓。」蓋「虯須」二字之有本如此。若「虯髯」則吾於書史中未之見也,安得妄為改易乎?考其謬始於紅拂傳奇。流俗之承訛,蓋其來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