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大文學家歐陽修在《四夷附錄》中說:“夷狄,種號多矣。其大者,自以名通中國,其次小遠者附見,又其次微不足錄者,不可勝數。其地環列九州之外,而西北常強,為中國患。三代獫狁,見於《詩》《書》。秦、漢以來,匈奴著矣。隋唐之間,突厥為大。其後有吐蕃、回鶻之強。五代之際,以名見中國者十七八,而契丹最盛。”這就把宋朝之前出現的所有周邊少數民族的曆史給總結了,起碼站在宋朝的立場上看,西北少數民族強大是個明顯的事實。按照歐陽修的邏輯,元朝蒙古人是新出現的一個“夷狄”,也就是中國正北方向的一個新生的少數民族。
1271年,蒙古人占領了全中國,他們甚至占領了舊大陸的一半地區,以至於我們常常不好描述這個時期蒙古與中國的關係。
短暫的巨無霸—元代,是截至13世紀唯一統一過全中國的少數民族政權。這可能說明了一個傾向:中國文明的“胡化”程度正在進一步加深,同時中國文明的腐朽也已經達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這裏的腐朽,未必指政治腐敗,而是指一種文明不該有的長期停滯不前和缺乏創新。西方同期因為基督教的出現而有效阻止了遊牧人對於歐洲的繼續侵襲,開始了歐洲文明的全麵積累,歐洲人甚至開始集體出擊,11世紀開始的“十字軍東征”其實就是與西亞遊牧人的對壘。東亞人卻一直生活於遊牧人的陰影之下,直到20世紀中國文明才擺脫了遊牧人的蹂躪。
一如其他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政權,元朝本身的文明程度不高,蒙古文字是成吉思汗時期為了統治需要而臨時創立的。但元朝對於中國正統文明發起衝擊的同時,對於中國文明也做出了巨大貢獻,這是經由便利的交通達到的,而這種便利恐怕與中國疆土廣大而統一以及國力強盛有著密切的關係。
元朝帶來了東西方文明的高度融合與溝通。比如,今天被視為典型中國符號的青花瓷就是在元朝出現的。青花瓷的材料與靈感都來源於元朝時期和西亞的文化交流。有關青花瓷的交易多數是通過海運完成的,今天的上海就是在元朝期間設立縣製的,這說明當時的對外海運已經達到一個新的水平。
元朝也是第一個將中國推向高度全球化的王朝,盡管這種全球化給中原人帶來的不全是福祉,甚至是恥辱。回顧曆史,漢朝以所謂的“張騫鑿通西域”給人們留下了與西方溝通的幻象,唐朝的胡人、胡服給中國文明抹上了濃重的胡人色彩,元朝則是一個明確以尊胡鄙華為特征的朝代。“崇洋媚外”盡管是個現代詞彙,但這個現象在蒙元時期就已出現,具有全球視野的元人對於中原文明流露出不折不扣的蔑視。這也可以看作他們對當時中原文明的一種評價,絕非僅“種族歧視”就可以總結。蒙古人的文字甚至沒有吸取任何漢字元素,而是直接采用了突厥人的字母體係,這個文字體係來自西亞的阿拉米文字,無意中為“文明西來說”提供了一個最直接的證據。之後的清人使用的滿文同樣起源於西亞。
當時的元人與西方發生了密切接觸,許多蒙古人甚至還加入了來自歐洲的基督教,如克烈部就全部皈依了聶斯脫利派基督教,鐵木真的保護人也是個基督徒,克烈部的一位基督徒公主養育了三位大汗(皇帝):蒙古大汗、中國皇帝(元世祖)及波斯伊兒汗國的大汗。所以,蒙古族是完全脫離了漢文明桎梏的一個民族。由此來看,草原之路上產生的民族與西方之間確實有著更為直接的文明溝通渠道。
此期間,基督教不僅大規模從北方草原進入中國,同時還從南方水路挺進中國。宋朝時期中國沿海出現了眾多“天後廟”,這很可能就是包括崇敬聖母瑪利亞的天主教在內的眾多宗教本土化融合的結果。
具有另類眼光的元朝統治者帶著對中原人的鄙視將中國人分為四等,他們是:蒙古人、色目人、漢人與南人。色目人就是含有歐羅巴人種特征的藍眼睛族群,可能以回民居多,這也說明了當時“胡人”數量之大。其中“漢人”與“南人”的劃分也值得人類學家注意,這反映出當時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的人群有著明顯的差異,而所謂“漢人”可能是指北方經過充分胡化的中國人。
通過之前遊牧民族一次次的南下,中國的胡人應該已經覆蓋了黃河流域全境,長江之南成為以往傳統中國文明的保存之地。曆史上一批又一批中原人在受到北方遊牧人驅趕時,主要通過安徽與江西一帶南下,然後如揚塵一般逐漸覆蓋中國的東南地區,他們逃難的經由區域以及他們最終落腳的嶺南,成為中國古文明的收留之地。
在這個時期,有些歐洲人還認為中國的文明強盛於歐洲。這是因為許多歐洲國家把中國稱呼為“契丹”,實際上他們認識的中國是北中國,甚至隻是元朝的中國—馬可·波羅描寫的就是元朝時的中國。
作為政治策略,元朝統治者為了順利統治中國,接納了在南宋“偽學”聲討中鬱鬱而亡的朱熹的“新儒學”,並明確地為朱氏政治平反。腐朽的儒學在異族手裏迎來了它尷尬的第二春。
越過短暫的元朝,從明朝開始,中國進入了“落後”的深水區。類似的曆史結構已經不止一次地發生過:一個地域龐大的具有開拓性的王朝短命之後,接下來是一個穩定的王朝,秦漢如此,隋唐如此,元明也如此。但不同的是,時移事易,明朝沒有成就漢唐之盛。似乎某種效應終於失效,千年之後的明朝反而成為一個“落後”的樞紐期。從宏觀上看,明朝的外部參照和地緣已經發生了巨變。不進則退,明朝的腐朽性在這個時期與西方對比則顯示出令人難以忍受的一麵。實際上,明朝與宋朝的腐朽性在當初都是不可能被認識到的,這是在今天人們具有全球化視野後將其與西方對比才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