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曆史學家布羅代爾有個著名的“曆史三段論”。他說,曆史主要體現在時間性上。時間如電波,可分為短波、中波與長波。短波時段由一些突發性現象組成,如革命、戰爭;中波時段,也叫“局勢”或“社會時間”,是在一定時間內變化形成的周期和結構現象,如人口消長、物價升降等;而長波對應的則是幾個世紀中長期不變的現象,如地理、生態環境、社會組織、思想傳統等。布羅代爾認為,“短波”是曆史的表麵層次,轉瞬即逝,對曆史進程隻起很小的作用;“中波”對曆史進程起直接和重要的作用;“長波”構成曆史的深層結構,構成整個曆史發展的基礎,對曆史進程起到決定性和根本作用。中國的地理、地緣以及文化傳統就是“長波”因素,從宏觀的角度來看,它們對於中國的文明發展一直起著決定性作用。
首先,我們說說何謂“文明”。“文明”是“野蠻”的相對詞,並包含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兩個方麵;同時,文明還是一個動態的發展觀念,指人類社會的一種進步狀態,所以不同時期的文明會有不同的內涵,也就有了不同的文明時期的劃分,比如農業文明、工業文明等。人類農業技術的產生與定居文化的形成是人類文明出現的首要標誌,是為通常意義上的“新石器時期”。一般我們認為,大約12000年前的黎凡特地區(指今天的以色列、巴勒斯坦、黎巴嫩和敘利亞)、安納托利亞(位於今土耳其)和紮格羅斯山山前地區(位於今伊朗),是第一批被人類文明照耀的地區。這些文明產生地都主要集中在地中海東部沿岸地區。
考古學中定義的“文明”卻有更為精準的要求,並且時間也近得多。有一種被廣泛接受的以農業為核心的文明(在新石器時代結束後出現)定義,需要具備起碼五個條件:擁有農業技術,有國家出現,有城市產生,擁有成句或連篇書寫的文字,擁有金屬冶煉技術。符合這五項特征的第一個地區依然出現在兩河流域附近,是位於今天伊拉克境內的古蘇美爾文明,出現的時間大約為5500年前;之後相繼出現的有埃及的尼羅河文明、印度河文明以及愛琴海文明(希臘的克裏特島文明)。人們相信古蘇美爾文明是其他文明的源頭,文明之間有傳播交流的關係,國際上認為黃河文明的出現應該在這些地區之後。所有這些文明皆可歸入農業文明,與現代文明有著完全不同的內涵。
按照以上五個條件,嚴格地說,中國文明是從晚商開始的,距今大約3300年,因為中國最早的文字(殷墟中的甲骨文)出現的時間界定於這一時期。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中國主流學術界堅持中國文明屬於獨立起源之理論,而且認為人種亦為獨立起源。然而,在新興的分子人類學以基因判斷全球現代人的起源皆在東非之後 [ 推薦參閱斯賓塞·韋爾斯《出非洲記》;史蒂夫·奧爾森《人類基因的曆史地圖》。]
“中華文明獨立起源論”也開始麵臨解體。
本人自2002年開始從三星堆現象研究中國文明的起源問題,堅持中國文明與全球文明同源,即遠東文明為中東附近的後發文明。我的依據主要有以下幾點:首先,人類與農作物母本同時存在於地球的曆史有上百萬年,但一直沒有出現農業技術,最終突然產生於地中海東部沿岸,這絕非偶然。農業的起源應該是人類知識積累與爆發的結果,假如各地文明獨立起源,那麼農業技術的出現在時間上的差異應該很大,也許會相隔幾萬年或幾十萬年,不應該突然集中在一個很短的時段內出現;其次,全球農業文明發展軌跡明顯是有序地以地中海東部沿岸地區為中心向四周擴散,而中國文明僅是這個有序的全球大擴散中的一個普通環節,從時間與地理、地緣上都看不出中國文明有任何特殊之處能使之例外;最後,無論從內部還是外部都觀察不到中國文明與外部世界隔絕的證據,相反,它們相互之間的交流證據比比皆是。現代科技已經證明了殷商墓青銅器中的稀有金屬來自馬來半島 [ 可參閱本裏·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新全球史》。]
並且近年來,中國學界業已承認青銅冶煉技術與馬匹馴化技術等都是西邊傳播而來 [ 可參閱易華《夷夏先後說》。]
故而,中國農業文明是全球文明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人類從舊石器時代進入新石器時代,走過了幾百萬年的曆史,突然在大約1.2萬年前的中東附近一些地區開始出現農業,從而引發了一直連續發展到現代社會的人類文明。
包括中國在內的遠東地區與中東有著幾千公裏的距離,而傳播需要時間,所以中國文明的起點比中東晚一些,但比距離中東更遠的地區早一些。這種以中東或曰地中海東部沿岸為圓心向四周擴散的文明傳播規律,使中國地區的文明首先在西北黃土高原附近成形,然後傳播至東北、東南,再然後是相鄰的朝鮮和日本等國,美洲當然就更晚 [ 本人自2002年即開始研究中國文明西來說(或曰“全球文明同源論”),至今已經在中國發表8本專著,概名為“破譯颶風係列”,其中代表作為《向東向東,再向東》《談天說地》《漢字起源新解》等,對於“西來說”的產生原理與機製有全麵的探討。這一學說初期遭到廣泛責難,但隨著現代分子人類學對於全球人類起源於東非的論證確立,“西來說”已經在中國逐步得到理解。 ]。這隻是從文明核心向東傳播的局麵,而其向西傳播的第一站就是歐洲—很明顯,東歐文明要早於西歐—並且,向西的傳播主要靠水路。不考慮路徑,僅從直線距離看,遠東最邊緣距文明核心的距離是歐洲的兩倍,這個地理位置就決定了遠東的特殊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