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從來就不是一般人所熟悉的那樣,我所認可的是我從未見過的。我想描寫的是:你無法脫出自己的皮膚,而進入其他人的身軀;別人的悲劇永遠不可能成為你的。
人生的謎語
曆史上,第一位被攻擊為不道德的攝影家,大概就是黛安娜· 阿勃絲了。
隻要瞥過她的照片一眼,就很難抹去心中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快情緒。她所拍攝的對象,大都是正常社會中所謂的畸形人——巨人、侏儒、低能兒、殘障者、變性人……所拍攝的正常人,也是非常態的類型——雙胞胎、三胞胎、天體營1……無論正常或不正常的人,在她的鏡頭下都有一種極度變態的傾向:人物是醜陋的,表情是令人嫌惡的,穿著是極粗俗的,空間又充滿著腐敗的氣息。這些照片和美感是一點兒也產生不了關係的。
阿勃絲的三張照片,第一次在紐約現代美術館的聯展中展出時(1965),攝影部門的管理員必須每天一清早去擦掉人們吐在上麵的口水。當時幾乎所有的觀眾都無法接受這樣的表現,認為她的作品是肮髒、齷齪和極不道德的。
阿勃絲所拍攝的這些人物,也許每個人都曾在日常生活中遇到過,卻是最不願意多看一眼的。然而她卻將他們的臉孔表情、心理狀況給凝固下來,好像等著與你打照麵,交談那些命運所造成的悲劇事件。
是什麼力量促使阿勃絲如此全神地投入心靈的黑暗底層呢?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1984 年在美國出版的《投入黑暗世界》一書,終於為我們解開謎團。這本書是女作家帕特裏夏·博斯沃思為阿勃絲所作的傳記,甫一上市立即被《時代》雜誌(1984.6.4) 為文作評,大力推薦—這本書成為一本看好的暢銷書,乃是意料中的事。
畸形人有一種傳奇性的特質,就像神話故事裏的人物,阻擋在你麵前,逼你回答一個謎語。
阿勃絲在一個演講會這麼說著:
大多數的人都在懼怕將來會在有什麼創傷的經驗中生活過來,而畸形人與生俱來就帶著創傷,他們已經通過了生命的考驗,他們是貴族。
阿勃絲把畸形人尊為“貴族”,正是自己對人生謎語的解答。她的一張張照片是對正常人提出了謎題,多半人是沒有勇氣回答的。
純潔與邪惡
阿勃絲生長在一個十分富有的美國猶太家庭裏,和哥哥、妹妹三人,由各自的保姆帶大,是嬌生慣養的溫室花朵。然而這種無微不至的保護,卻給了她相當大的壓力。她說:
我覺得孩提時就備受折磨的一件事是:從來就不覺得有困境。我被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所肯定,而我所能感覺的也隻是不真實而已。
在這種不真實的痛苦中,阿勃絲第一次碰到畸形人,就被活生生的悲劇所感動,十幾歲就常在上學路過的地下鐵上,找尋古怪的人,並且跟蹤他們,看看他們是怎麼生活下來的。她被悲劇人物所吸引,因為她覺得他們比她要更真實。
十八歲那年,阿勃絲就結婚了,丈夫亞倫·阿勃絲是個服裝攝影師(後來是演員,在《野戰醫院》電視劇中飾演精神病醫師—Sidney)。他們夫妻二人同在權威時裝雜誌Harper’s Bazaar 工作,是商業攝影黃金時代的一個成功時裝攝影小組。
阿勃絲在三十五歲那年離開時裝攝影,投入自己的工作。她在NewSchool 藝術學校選了女攝影前輩莉塞特·莫德爾(1906—1983)的課程。莫德爾一直在拍非常態的人物—極胖與極瘦的人,極富有與極貧苦的人。她鼓勵阿勃絲去拍吸引她但被認為是極邪惡和帶威脅性的東西。
“不管是否邪惡,”莫德爾這麼告訴她,“如果你不去拍那些你不得不拍的東西,你就永遠不會拍照。”
阿勃絲開始在紐約四十二街和百老彙街之界的畸形人博物館裏住下來。她在半夜裏追蹤巨人和侏儒,出沒於下流社會;進出搖搖欲墜的小屋、妓院、變性人旅館、奴役屋。博斯沃恩這麼記述著:
她看起來毫不害怕,其實,阿勃絲不管在做什麼,總是恐懼的—她與恐懼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在克服生命中的恐懼過日子。恐怖的感覺變成她一帖治療劑,用來解脫在溫室長大的壓力。
出身太好,太過嬌生慣養的阿勃絲,好像故意要犯些禁忌來打破自己的家族遺傳。她一步步地投入黑暗世界,好像隻有與邪惡為伍才能洗脫純潔帶來的痛苦。
常態與畸形
阿勃絲是心思極為敏感的人,她對人的觀察方式也有其獨到的一麵:
我們在路上遇到一個人,基本上隻注意到他的缺陷。我們有這種傾向是很怪異的,然而由於我們不滿自己的這種天性,就創造了另外一套—偽裝。我們偽裝起來,向世界發出訊號,讓別人能以一種特定方式來了解自己。但是,在你要人們知道的你,和你無法不讓別人知道的你之間是有差距的。這就是我一直說的意圖與效果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