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他沒有跟任何人有約,他當然不是在等人,可是他既然擺出這種來者不拒、有求必應的態度,便意味他是在守候時機了。我該怎麼說才好呢?他讓自己等待著機會來臨,等某些事發生,等某些人闖入。
“等”是一種預期,是一種希望事情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樣貌展現出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事情也正“等”你來加以詮釋,也正“等”你按下快門。不同瞬間的快門機會,意義就不一樣。布列鬆最厲害的一點,就在他“等”事件時,事件尚在“等”他—“他”、“事件”、“等”三者已合而為一,這是照相機能做到的最出神入化的程度了。
布列鬆的“心”
布列鬆受禪宗影響頗深,他的話也盡是充滿玄思的禪機。比如他最擅長發表“並不是我在拍照,而是照片在拍我”之類的說辭。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就是奧根·赫立格爾的《箭術與禪心》。而該書的序言,也是布列鬆最喜歡拿來抒發自己創作觀的禪機:
就拿射箭來說好了,射手與箭靶並非對立的兩件事,而是同一個現實。
用射箭來比喻藝術創作,尤其是攝影,是相當傳神的。全神貫注,一點也不能分神,甚至要屏住呼吸,才有可能射中紅心,是每一位有射擊經驗的人都能體會的事。這裏頭的技術訓練要領,還包含了“心”是不是也和“箭”同在,以及朝紅心點飛射而出的功夫如何。
布列鬆在創作時,“心”是隨時拉滿弓的。他這麼說自己:
我這個人非常衝動,真的。對於這點我的親朋好友都覺得十分頭痛。我是一根筋,但我卻能把它應用在攝影上麵。我從不思考,我行動,求快!我橫衝直撞!
布列鬆的箭隨時都在弦上,就等事件的擊發讓他放手出矢。看過他工作的人都曉得,他拍得很多,卻隻挑選極少部分交給別人放大。他說過:
攝影,照我的想法—就是繪畫的速寫,憑直覺完成,不容修改。若非改不可,那隻好等下一張再改了。生命是隨時在變的,有時景象一消失,你就無能為力了。你不能要求別人:“噢,拜托再笑一次。把剛才的姿勢再擺一遍。”生命隻有一次,是永遠,而且不斷在翻新。
如同每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一樣,布列鬆也有平凡的作品,而且他的平凡之作比例大得驚人。這種現象在別種藝術創作中是很難見到的,但在攝影方麵,一百次快門機會,甚至一千次,都可能隻有一張永垂不朽的影像。偉大如布列鬆者也不例外。因為攝影一方麵是那麼容易,另一方麵它又是那麼難。它的容易,由今天家家戶戶必備相機的狀況可見一斑;它的難就在於:如果你沒有一顆與現實世界隨時都在談戀愛的“心”,那就和不拍照而隻在一旁觀看沒什麼差別,甚至還要更差。
平凡之作往往就是“戀愛”中雙方麵小摩擦或猶疑不決的時候產生的,布列鬆一生轟轟烈烈的“戀愛期”隻有兩年,他在1932 年和1933 年的七百多天裏,創造出他一輩子最精彩的影像,而永遠都沒超越過。
1979 年6 月6 日,ICP(國際攝影中心)替布列鬆在美國舉行了為期長達三年之久的十五個大城市的巡回展,這批照片後來又曾運出國外,做世界性的展出,這是他創作生涯中最大的一次展覽。
展出的一百五十張照片所印成的展覽目錄,真是豪華得史無前例,每一幅作品都是單頁滿版精印,背麵空白,就如同一張張原版照片。後來這本展覽目錄又被很多出版社購得版權,印成精裝收藏本,在出版史上也是劃時代之舉。
這一百五十張照片是布列鬆在無以數計的底片上,去粕汰糠嚴格挑選出來的,然而隻要我們細心地在後麵的作品年表上對照一下,就不難明白,那兩年是他“戀愛”的蜜月期。
1932 年占了十五張,1933 年有十七張之多,加起來達三十二張,而他最近的一張作品年代是1979 年,前後剛好間隔四十六年。兩年是創作年份的二十三分之一,作品卻占有五分之一強的比重,真是駭人之極。更令人歎為觀止的是這三十二張比其他的一百一十八張作品都要來得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