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借擬票宰揆開新政 得密劄明月照愁心(1 / 3)

早晨,張居正一到內閣,傳旨太監便前來向他傳達皇上的兩條口諭:第一,今秋的經筵推到十月十日舉行;第二,每見先生票本,墨跡光彩異常,香氣彌久,不知所用何墨,望告之。

聽了這兩條聖諭,張居正大喜過望,吩咐書辦賞給傳旨太監五兩銀子。傳旨太監來內閣傳旨多次,從未得到獎賞。張居正今日突然慷慨大方,令他十分驚奇,說了幾句感激的話,喜顛顛地走了。他哪裏知道,張居正為了得到這道聖諭,花費了何等樣的心血。

那日在文華殿東室,馮保與張居正商量皇上經筵的事。對於十五萬兩銀子的開支,張居正知道硬抗不行,於是有意無意間提了一條建議,如此重大之事,一定得選個黃道吉日。馮保回宮向李太後作了稟報。李太後覺得張居正建議甚好,便在馮保的提議下微服出宮,去了李鐵嘴測字館。

先一天,當遊七從徐爵口中得知馮保與邱得用已去測字館探聽了虛實,李太後決定親自前往的消息後,立馬就稟告了張居正。這位被眼下混亂的朝局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首輔,突然間看到了一線生機。他當即向遊七麵授機宜,讓他連夜去找李鐵嘴。遊七遵主人之命,半夜三更敲開李鐵嘴的大門,告訴他,明天會有什麼什麼樣的人來他館裏測字,不管這母子二人報了什麼樣的字讓他測,他一定要做到兩樣:一是論及花錢之事,就說眼下無錢可花,若硬要花錢,則有災咎;二是若要選擇黃道吉日,則盡量往後拖。李鐵嘴開館二十多年,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事,出於職業道德與一己尊嚴,他完全可以拒絕這位陌生人的建議。但遊七的言談舉止,又讓他感到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猶豫再三,他問道:“咱為何要這樣做?”遊七從懷中拿出一錠五十兩的紋銀放在桌上——這還是皇上那天頒賜給張居正的。遊七說:“按我說的去做,這個權作賞銀。”李鐵嘴居京師多年,認得這錠紋銀是內府出品,越發覺得這事蹊蹺。心想來者所求也不是什麼難事,加之有這大一錠紋銀可賺,便點頭應允下來。第二天他如計行事,展示他的鐵嘴功夫,說話緊扣字意絲絲入扣,把遊七交代之事當成“玄機”說出,被李太後母子驚為天人。當天夜裏,遊七又去李鐵嘴那裏討了回信,張居正聽了將信將疑。現在聽了這道聖諭,才相信李鐵嘴所言不誑。想到如此大的一個難關,竟能憑借一個江湖藝人的油嘴渡過,心裏頭不但不感到輕鬆,反而更增添了沉重的負疚感。

如果說第一條聖諭讓他心安,第二條聖諭更是令他難抑激動。問墨雖是小事,但從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又把他當“師傅”對待了。這小小的變化,預示著李太後對他曾一度動搖的信任感又重新恢複。他望了望乾清宮的方向,沐浴在燦爛秋陽下的紫禁城,此刻蔦蘿不動、纖塵不飛。他的心情頓時恬適下來,略一沉思,就援筆伸紙,寫出如下揭帖:

仰望吾皇陛下,臣張居正僅就聖諭問墨一事,恭答如下:

臣所用之墨,名水晶宮墨,蓋歙人汪廷器所製。廷器自號水晶宮客,家富而好文雅,與士大夫遊,每年製善墨相贈,然所製僅數十挺,故坊間無售。

曾聽友人言,文晶宮墨製法特精:用上好純正鬆煙,幹搗細篩,每一斤煙兌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既解膠,又益墨色。煙浸之後,又用雞子白五枚,珍珠麝香各一兩,皆別治合調,鐵臼中搗三萬杵,可過而不可少。

大凡墨以堅為上,古墨以上黨鬆心為煙,以代郡鹿角膠煎為膏汁而和之,其堅如石。此為易水人祖氏所創,祖氏乃唐之墨官也。其後有汪超者得祖氏真傳。唐末與其子延珪遷居來歙,此乃廷器先祖也。論者言廷器製墨其堅如玉,其香如蘭,其紋如犀,長不過尺,細如箸。用三年乃盡,其磨處邊際似刀,可以裁紙。用其墨書版牘,歲久牘朽而字不動,皆言其堅也。

寫到這裏,張居正把值房書辦姚曠喊了進來,問他:“所存水晶宮墨還有幾挺?”

“兩挺。”

“好。”

張居正答應一聲,又寫了下去:

臣所用水晶宮墨,從翰林院學士許國處得來。許為歙人,學問精湛,為士林推重。皇上經筵,臣所選講師三人,許國是其一也。臣所存水晶宮墨尚有兩挺,現呈獻皇上試用,若稱聖意,可諭旨歙州知府,列水晶宮墨為專貢。張居正伏拜。

寫畢,張居正檢查兩遍並無紕漏,便吩咐姚曠:“你將這份揭帖連同那兩挺水晶宮墨封好,一並送到司禮監轉呈皇上。”

姚曠剛走,張居正身子都未挪動,就開始翻閱由司禮監送出的待擬票的奏疏。第一道奏疏,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施琅的獻言,其中一段寫道:

祖宗設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謂之法司,其責糾正官邪、清平獄訟也。設立東廠、錦衣衛,謂之詔獄,所以緝捕盜賊、詰問奸宄也。夫職業之廢,謂之曠官;職掌之奪,謂之侵官。今後凡貪官冤獄,仍責之法司提問辯明。若有隱情曲法,聽廠衛勘查報上。凡盜賊奸宄,仍責之廠衛緝訪捕獲,然必審問明白,送法司擬票報上。唯其法司與廠衛職責分明,方能事體允當,各衙值事不至混亂。

讀完這道奏疏,張居正放下,又拿起另一道來讀。這道奏疏是山東道禦史謝柬之寫的《陳時事疏》:

……今民力日困,府庫日空,乞敕各部備查近來比隆慶初年相比情況:如吏部新增多少文職官吏,戶部新增各官並各王府俸祿幾何,禮部新增供應並祭祀賞賜等項各有多少,兵部之新增軍職並柴薪皂隸多少,工部新增工官並營造料價多少。各部應逐項清查總數上報,如此可以革冒濫貪墨之弊,量入為出,止各衙門攀比妄費之心,懇望人主親加裁抑。

張居正一口氣讀完九道待擬票的奏疏,不但不感到累,反而覺得精神氣兒格外旺盛。這九道本子除了上述兩道,餘下七道,有三道就京城蘇州胡同巡警鋪檔頭蔣二旺吃空額一事引發議論,建議清理天下營兵,重造簿籍。凡吃空額貪墨餉銀者,一律嚴懲;有兩道涉及理財,就清理全國各府州縣累年積欠課銀獻計;還有兩道希望聖上諭旨京師各大衙門盡去奢靡浮費之風,厲行節約,以省國用。這裏頭有一道折子是光祿寺丞羅先吉所寫,言隆慶五至六年兩年間,由光祿寺進上供物用於皇上膳食並修齋等項器皿,共二萬三千三百四十五件,內侍截留未出。羅先吉用詞尖刻,稱這等取物不還的做法,類同貪墨,望聖上發旨,將此等大批物件由尚膳監清理歸還。

不難看出,這九道奏疏雖議事各異,卻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揭露時弊,抨擊朝政。如今把它們擺在一起,就感到分量頗重。局外人哪能知曉,它們的出籠,原也出自張居正的一片苦心。

卻說朱洪武創設的首輔製,與唐宋兩朝的宰相製度多有不同。首輔與宰相雖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國方式卻差別甚大。宰相握有提調任免生殺予奪之權,而首輔名義上隻不過是皇帝的顧問而已。他既不能提拔降黜任何一名官員,調動一兵一卒,更不可能對各大衙門及全國各府州縣直接發號施令。但是,首輔也有一樣顯赫的權力,那就是擬票。國朝政事,無論大小,皆以皇上的聖旨為準。但皇上的聖旨,除極少個例,一般都得送往內閣擬票。皇上同意這個擬票,就命司禮監照樣謄抄一遍,是謂批朱。皇上若不同意,仍得發回內閣重擬。有時候,皇上也可繞過內閣逕發“中旨”,但不可能經常這樣,大量的聖旨,還得照票批朱。這樣一來,首輔就可以通過擬票間接地控製朝綱政局。這樣一種執政方式,對皇上與首輔雙方均有製約。若雙方發生矛盾,失敗的隻能是首輔。皇上雖不能更改這種先祖創立的公文製度,但他可以撤換首輔。因此,大凡想要有所作為的首輔,首先要審時度勢,摸清皇上的脾性,用自己的觀點影響皇上。其次就是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訴相關官員,讓他們向皇上寫本呈奏,自己再來行使擬票權批準這一建言。高拱在任時,之所以能呼風喚雨獨攬朝局,就在於他既得寵於皇上,又有一大批門生故舊為之效勞。張居正久居內閣,焉能不知個中奧秘?他雖然痛恨朋黨,私下裏又不得不承認,如此體製之下,沒有朋黨必然一事無成。因此他給自己定了兩條原則:用術存正氣,結黨不營私。基於這一點,多年來他也用心結納同誌,培植勢力。上任首輔兩個多月以來,他仿佛經曆了漫長的二十年。說嚴重一點,他每天都處在焦灼、希望、感奮與痛苦中。但作為一個韜光養晦多年的人,他並沒有被這暫時的困境所嚇倒。就在童立本上吊之後,他感到形勢有可能發生轉變,經過深思熟慮,他向全國各地發出二十多封急信,收信人全都是他的門生故舊。他向他們密授機宜,教他們如何向皇上寫本進言。現在擺在他桌上的這九道奏疏,就是其中的第一批。皇上既然悉數發來內閣擬票,其態度不言自明。想到這一層,張居正不禁雙眸炯然,腦海裏頓時升騰起一個壯麗的憧憬:萬曆新政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