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童立本的公祭日。
童立本已經死去九天,每天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童宅所在的羊尾巴胡同,本來就不甚寬敞,如今早已被挽幛招魂幡紙人紙馬等一應冥器填滿。這些時京城天氣好得出奇,白日裏天空一片瓦藍,晚上一片繁星。不遭雨淋的素紙素花,把裏把路長的一條胡同堆砌得一片縞白,叢叢複複,間不容腳。今天一早,參加公祭的官員們從四麵八方陸續趕來,都隻能把轎停放在胡同口外的大街上。而一應十幾個簽單答應迎賓叫子,也都從童立本院門前遷到胡同口。不時聽到他們錯落有致,有板有眼地高喊:
“吏部員外郎薑大人到——”
“刑部郎中趙大人到——”
“禮部員外郎夏大人到——”
“兵部武備司主事賈大人到——”
“大理寺少卿方大人到——”
“都察院僉都禦史顧大人到——”
每次唱喏之後,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嗩呐哀樂和哭婆子們熟練至極的幹號。童立本雖然生前命運滯蹇,但死後的哀榮,比起先他一月而死的禮部尚書高儀來,又不知強了多少。
這次公祭由王希烈發起,他自然來得較早。對胡同裏這股子哀榮彌漫之氣,他甚為滿意。這些時,王希烈的心情是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沮喪,與張居正較勁,他雖然處在劣勢,但童立本事件的發生,又多少讓他占了一些上風。戶部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實際上讓他給攪黃了。這些時,與張居正作對的事他委實做了不少,而且每出一招,張居正就被動一回。為此,他心中頗為得意。但他也清楚,自己本來沒有這麼大的能耐,皆因張居正上任伊始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與京察兩件事,是一竹篙打一船人,幾乎得罪了所有京官。俗話說蛇有蛇路蝦有蝦路,若論如何聚斂錢財搜刮民膏,在貪墨成風的官場,大多數官員都有一身故事。甭說拿兩個月胡椒蘇木折俸,就是再拿兩年,他們照樣每天吃香喝辣,屁中都會打出油酥味來。京官們之所以怨氣衝天,一是覺得張居正這位首輔太不近人情,上任伊始就擺出個鐵雞公的架勢,不肯給臣僚百官一點實際利益;二是京察正在進行,四品以上大員的《自陳不職疏》都已呈到禦前,四品以下官員的自陳揭帖也早都彙總到吏部衙門,他們中誰能留任誰將遭貶誰會削籍,不消幾日就會揭蓋子。明眼人都知道,京察之初小皇帝下頒的那道措辭嚴厲的戒諭群臣的旨意,原是張居正的傑作,由此可知這次京察的調子是由他定出來的。前幾日,吏部更是谘文各衙門,申明犯有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玩忽職守、懷私進邪四樣者加重懲處,而貪墨之人懲處尤嚴。京官們攬鏡自照,無不有危機之感。出於防衛需要,那些自認為在京察中過不了關的官員,便主動向王希烈靠攏,利用童立本之死大做文章,攻擊這是“苛政”。如此做法在官場上也有一說,叫“反製”。知道你要整治我,我便搶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的問題大做文章,務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這時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權對攻擊者彈劾罷免,勢必引起公憤。當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罷。一般情況下,這種“反製”的鬥爭策略,大都會收到功效。
看到官員們的不滿情緒一日比一日高漲,王希烈心裏頭甭提有多高興。開頭,他寄希望於魏學曾挑頭鬧事,現在才發現自己能力並不差,也就當仁不讓,把禮部當成了反對派的大本營。他與魏學曾計議,讓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上本彈劾王國光,試試風向。三天後,皇上降旨給桂元清削籍處分。官員們從邸報上看到這份聖諭後,都是敢怒不敢言。此情之下,王希烈又與魏學曾商量再找六科十三道言官中的“自己人”跟著上本,給桂元清鳴不平,再就胡椒蘇木折俸之事彈劾王國光。總之,他之所思所想,就是要把這場“反製”鬥爭弄得如火如荼形成燎原之勢。那頭寫彈劾本子的人還在搜羅證據鋪排辭藻,這一頭,他又向楊用成麵授機宜教他如何倨傲,接著又派紀有功前往戶部申請用銀,一應事體都把矛頭對準了戶部。“打蛇要打七寸,張居正這條毒蛇的‘七寸’正是戶部。”王希烈一高興,便向心腹說出了這樣的話。他自以為用的都是殺手鐧,誰知那天楊用成、紀有功先後铩羽而歸,向他稟報了各自的遭遇,他頓時又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金學曾一個小小的九品觀政辱罵毆打禮部一個六品官員,不但不受處罰,反而受到張居正、王國光兩人的親自接見;楊用成被宣布不準離開京城,等候聽參處理,甚至還要追查那五千兩香稅銀的去向。昨天,更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李太後親下懿旨,將楊用成下逮錦衣衛大獄。而金學曾帶領的查賬班子也已組成,不日就要來禮部稽查。夜裏,他去武清伯府上拜訪,得知他們父子與李太後見麵的情況也不盡如人意。種種蛛絲馬跡都說明,張居正重新取得了李太後的信任,要拿他禮部開刀了。王希烈突然產生了大限臨頭的感覺,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形勢發展到這種地步,就隻能拚個魚死網破了。王希烈一狠心,準備利用童立本的公祭,再向張居正發動一次猛烈地進攻。好在新的禮部尚書尚未任命,一應部務由他這左侍郎說了算。因此,他讓禮部吏員全部出動,凡前往童立本家吊唁過的官員,都送一份禮部分發的參加公祭的請柬。
如今,王希烈走在羊尾巴胡同中,望著漸聚漸多的一張張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麵孔,心裏頭又多少增強了一些自信。邊走邊看,不覺來到童立本院子門口,一眼瞥見坐在木圈椅上穿著一身孝服的童從社,口角流涎,望著他癡癡地笑,心裏頓時起了膩歪。他問一直在此操辦的王典吏:
“他怎麼這個樣子?”
王典吏答:“他現在還算好的,剛抬出那會兒,他一會兒號著‘我要——父——’,一會兒又看著這些紙人紙馬,傻笑著嚷道,‘好看——’。他並不知曉他父親死了是怎麼回事。”
王典吏學得惟妙惟肖,王希烈越發看了不自在,吩咐道:“把他挪個地方吧,等會兒各位大人來了,看著太不雅相。”
“回大人,小的覺得讓他待在這裏很好。”王典吏狡獪地眨眨眼,回道,“公祭不能沒有孝子在場,童大人眼下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