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極度的興奮中,他提筆擬票。
給施琅奏折的擬票是:
國朝創設法司與廠衛,職責各有定製,著該衙門聽了,詔如議行。
給謝柬之《陳時弊疏》的票擬是:
這道疏切中時弊,著各部院大臣看了,詳議報來,不得延誤。
給光祿寺丞羅先吉呈疏的票擬是:
器皿偷盜昧沒之事,屢有發生,這都是孟衝任上事。所言器皿,應悉數歸還。今後遇著這等事,俱附寫驗入,尚膳監並各宮值日太監照數發出,如有損少,聽提督太監參奏。
剛擬了這三道票,張居正擱筆,才說閉目養一會兒神,忽聽得有人敲門。
“誰?”
“是我。”
姚曠推門而入。
“揭帖送進去了?”
“送了。”姚曠一臉緊張之色,畏葸說道,“首輔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
“羊尾巴胡同燒起了大火。”
這場大火足足燒了大半天。風助火勢越燒越猛,虧得京師大營派了數百兵士趕來撲救,才把火勢控製住,薄暮時分完全熄滅。據初步統計,這場大火燒死官員五人,圍觀及住戶民眾二十四人,燒毀民房一百八十七間,踩傷燒傷的人數以百計。其中十幾個傷勢重者,也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童立本的棺材以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兒,俱被燒成一堆黑炭。他的蒼頭老鄭在混亂中被踩死,侍妾桂兒被燒得體無完膚,躺在床上隻有進氣沒有出氣。羊尾巴胡同變成了火葬場,生前懵懂愚鈍,死後受人利用的童立本,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有三十個人為他陪葬。
大火燒得正盛時,張居正親臨現場察看火勢,並就救火事宜及善後處置作了一番緊張安排。直等到灰飛煙滅一片狼藉,被燒得衣不遮體毛發俱焦的官員一個個被抬走,他才登轎離開。回來路上,他思慮著這件慘案究竟如何發生,應怎樣調查事發真相,處理善後事宜。同時他又暗自慶幸,這場大火倒是幫了大忙。他現在可以放手去追究肇事者的責任而不必顧忌各種浮言詈議。想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他不禁搖頭苦笑,心中忖道:“還是古人說得對,多行不義必自斃,唯蒼天不可欺也。”
一回到家,張居正就派人去找王篆。待他吃罷晚飯來到書房,堂役就進來稟報王篆已到,張居正吩咐傳他來書房會見。
剛落座,王篆就迫不及待地說:“首輔,今天的這場大火,真是天遂人意。”
張居正盡管心有同感,但仍把臉色一沉,說道:“一場烈火燒死這麼多無辜,你身為大臣,怎麼還能幸災樂禍?”
王篆本想拍馬屁,卻沒料到招來申斥,好在他臉皮厚,竟嘿嘿地幹笑著掩飾尷尬。
“外頭都有何輿情?”張居正又問。
王篆回答:“手下人的訪單都還沒有送上來,卑職來之前已經吩咐,一有密報,直接送來這裏。”
王篆手下有一幫便衣耳目,專門察訪京師各色人等動靜,雖不及馮保掌握的東廠權勢大、眼線廣,卻也讓京師官紳大戶感到莫大威脅。馮保的東廠本是直接為皇上服務,蓋因皇上小,張居正實際上總攝朝綱,再加上與馮保打得火熱,所以,本來隻有皇上一人才能覽閱的東廠訪單密劄,馮保也會送一份給他。正因為控製了兩條暗線,京城百官的一舉一動都在張居正的掌握之中。
王篆接著說:“這場大火把參加公祭的官員們都嚇蒙了。死的、傷的不說,僥幸逃出來的,也都成了驚弓之鳥。”
“魏學曾呢?”
“他燒得傷勢不輕,聽說他一連從火堆搶出了六個人,煙熏火燎暈倒過去,兵士用水把他澆醒了。他仍不肯走,堅持要和兵士們一起救火。他胡子燒光了,臉上盡是大水泡。”
“魏學曾這個人,與王希烈不可同日而語。”張居正心中很是欣賞魏學曾這股子敢作敢為的英雄俠氣。
“楊博、葛守禮等,都稱讚魏學曾是一條漢子。”王篆隨話搭話。
“魏學曾現在何處?”
“在家裏,楊博老找來太醫給他療傷。不過,聽說他家門口,已經有了一隊錦衣衛。”
“啊?”張居正大吃一驚。
錦衣衛同東廠一樣,也是直接歸皇上掌管。既然錦衣衛已出動,就證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猜想皇上一定是聽了馮保的話要嚴懲肇事者了,於是又問:
“王希烈呢?”
“他的傷勢不重,但聽說他得了驚嚇症,在家又哭又笑。”
“他家門口有錦衣衛嗎?”
“有。”王篆眨眨眼睛,討好地說,“首輔,錦衣衛出動,皇上聖意已是十分明朗。”
“嗯。”張居正點點頭,深思著說,“今天這場火,發生得有些蹊蹺,果真是觸怒天意?”
“京城秋燥,連狗鼻子都幹得流血。何況那些布紮紙糊的冥器,濺上一個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勢。”
“究竟是何原因發火,介東,你務必調查清楚。”
“是。”
兩人正說話時,司閽又報外頭有人要見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來,激動得臉色通紅,嚷道:“首輔,王希烈死了。”
“怎麼死的?”張居正驚問。
“懸梁自盡,這是卑職手下人剛剛得到的消息。”王篆輕蔑地說,“這個膿包,一看錦衣衛封了門,就知道自己罪責難逃,與其送進三法司讞獄問罪,倒不如自我了結。”
張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東,關於這場火災始末情由,你連夜寫一個本子,明天一早送來內閣,轉奏皇上。”
“卑職遵命。”
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說他應起身告辭,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
“你還有事嗎?”張居正問。
“有。”王篆伸頭朝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昨天,我去了一趟積香廬。”
“啊?”張居正這才記起在積香廬裏養病的玉娘,忙問道,“玉娘現在怎樣了?”
“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點東西了。”
“很好。”張居正眼前浮現出玉娘美麗的倩影,一種溫情油然而生,他叮囑道,“還得加緊治療,爭取早日康複。《詩經》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雖有巧笑,但盼盼美目還得假以時日啊。”
“首輔說得是。”王篆隨聲附和,又道,“玉娘讓卑職帶信,她想見你。”
“是嗎?”張居正微微一笑,“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吧,你轉告她,這些時要靜心養病。”
“是。”
王篆準備退下,張居正又喊住他,問道:“介東,聽說蔣二旺關在刑部大牢,一天到晚喊冤枉。你說,應如何處置他?”
王篆早就知道張居正已鐵定了心懲處貪墨。蔣二旺是一個突破口,緊接著是楊用成,後麵不知道還要牽出多大一串呢。他雖內心深處同情蔣二旺,但此刻卻狠著心說:
“他喊什麼冤枉?兩個空額吃了五年,這是鐵證如山的事。他雖然是卑職屬下,但卑職不護短,建議首輔給他嚴懲。”
“好一個介東,秉公為國,不徇私情,這才是循吏!”張居正稱讚了一句,接著說,“上次我已講過,你做得好,就給你升官。我說到做到,這次京察,兩京官員調動較大,我準備向皇上推薦你去揚州擔任操江禦史,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