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王希烈問。
“是有一個。但遠在故鄉番禺參加鄉試,離京城萬裏之遙,這會兒隻怕還未收到父親的死訊呢。”
兩人正在說話,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兒,冷不丁朝著王希烈嚷了一聲:“爹——”,王希烈頓時像被蠍子蜇了一口,慌忙閃開一步。
“別亂叫,再叫,就把你——”
王典吏朝柴兒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柴兒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童立本倒黴到家,還是死了好。天底下的孝子,這是我見到的最體麵的一位。”王希烈歎息著走開。
羊尾巴胡同裏的人越來越多。王希烈正四處轉悠著與前來的官員們寒暄,忽聽得胡同口又傳來一聲洪亮的唱喏:“吏部左侍郎魏大人到——”王希烈趕忙迎了上去。隻見魏學曾昂首挺胸臉色漠然走了過來,兩人敘過禮後,王希烈興奮地說:“啟觀,你看今天這陣式,足見官心向背。”
魏學曾四下看了看說:“來是來了不少,但我剛才翻了一下簽到簿,也看出一些蹊蹺來。一是京師各衙門堂官,沒有一個正職出麵;二是戶部和工部,竟沒有一個官員前來參加。”
王希烈回答:“這個不難解釋。六部九卿各部門堂官,都是張居正新近更換的,自然都要阿附這位首輔。至於戶部就更明顯了,王國光是胡椒蘇木折俸的始作俑者,京官們的氣都發在戶部頭上,他們怎有顏麵來參加公祭?說到工部倒是一個例外,聽說朱衡這個倔老頭子下了死令,他衙門裏有哪個官員膽敢來參加祭奠,一定嚴懲不貸。因此工部裏頭雖有同情童立本的官員,這下也不敢明著來了。想不到朱衡這頭老強牛,竟然讓張居正調教得這麼服帖。”
魏學曾說:“這就是張居正的過人之處。擒賊擒王,這一套他用得很熟。”說到這裏,他又問道,“聽說張居正前幾天去了一趟戶部,你知道嗎?”
“我不但知道,這裏頭還有故事呢。”王希烈看了一下周圍,憂心忡忡答道,“我琢磨著,張居正去戶部,一定是向王國光麵授機宜,如何拿咱禮部開刀。”
王希烈接著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備細說了。魏學曾聽後,冷笑著說:“聽說李太後下旨逮捕楊用成,是因看了張居正門生歐燧的本子。張居正沉默了多日,現在終於動手了。”
王希烈心下黯然,悻悻說道:“張江陵處處都是後發製人,啟觀兄,咱們鬥不過他,卻也不能讓他好過。”
魏學曾點點頭,半是生氣半是憂慮地說:“你大概還不知道,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也被免職了。”
“什麼,邱公公被免職?”王希烈渾身一震,急忙問道,“這是啥時候的事?”
“剛發生。”
“是啊,昨兒上午,他還與紀有功見了麵呢。”
“他倆為何見麵?”
“我讓紀有功向他透露戶部要清查泰山香稅銀的事。”
魏學曾長歎一聲,說道:“邱得用被免職,可能與這件事有關。歐燧的本子裏頭,就說到楊用成自己貪墨巨額稅銀,反而誣陷李太後。汝定兄,無論何事,隻要牽扯到乾清宮,就一定要慎之又慎啊。”
魏學曾如此說,是因為他知道王希烈想利用泰山香稅銀一事作一個“局”陷害張居正,沒想到落得個雞飛蛋打,自己反而被動。王希烈愣了一會兒,咕噥道:
“唉,女人畢竟頭發長,見識短。”
“是啊,大內裏頭,一個女人,一個孩子,還有個沒根的男人,這官是沒法當了。”魏學曾發牢騷口無遮攔,接著又說,“今天一早,通政司就把皇上慰留王國光的諭旨送到了吏部。”
“皇上才十歲,懂得什麼?皇上諭旨,哼,說穿了,還不是張居正假借名義!”王希烈不勝憤然,說話也就夾槍帶棒,“高閣老柄國時,朝中一有風吹草動,各路言官一窩蜂地上本子。如今出了這般大事,給事中們屁都放不出一個來。有那麼一兩個答應寫本子的,至今幾天過去,仍扭扭捏捏拿不出東西來,真是豈有此理。”
“這就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魏學曾忽然間變得坦然起來,“汝定兄,既然做了的事情,就不要後悔。今天到這裏之前,咱就作了最壞的打算。大凡新主子登基,總要施行仁政,如今卻是苛政,咱們做大臣的,焉有畏畏縮縮認奸為忠之理。”
“依啟觀兄之見,下一步如何進行?”
“反正你我都無退路可言。”
“這個咱知道。咱的意思是,如何把事情鬧得更大些。”
魏學曾指著塞滿胡同的黑幛挽聯,饒有深意地說:“為一個上吊自盡的六品主事舉行這麼大的公祭,國朝史無前例。老兄,這件事還不夠大麼?”
王希烈幹澀地一笑,接著壓低聲音問:“你覺得張居正會不會出麵幹涉?”
“他怎麼幹涉?”
“比如說派兵來驅散什麼的?”
“如果他那樣做,豈不正好?”
兩人心有靈犀。交談過後,王希烈帶著拂之不去的沮喪情緒,又忙起公祭的事兒。
翻了已牌,公祭開始。胡同裏擠滿了一百多名官員,趕來看熱鬧的市民也把胡同口裏三層外三層堵得水泄不通。胡同兩邊住戶人家的牆頭上,也站了不少觀望的孩子。小小一條胡同,擠了大幾千人。王典吏給童立本尋了一口質量不錯的棺材,如今抬到院子外街麵上。當司儀宣布公祭開始,眾人肅穆靜立。哀樂大奏一通之後,站在棺材前麵的王希烈,便開始大聲吟誦他精心炮製又經幾位幕友再三潤色過的祭文:
某月某日,故禮部儀製司主事童公之喪。禮部左侍郎王希烈為文以祭曰:童公立本,字吉祥,廣東番禺人氏。幼入庠序,飽讀詩書。二十七歲得中舉人,嘉靖三十二年會試進士。初補知縣,繼升州同,後調禮部,榮膺主事。列籍二十餘年,不逢迎、不諛諂、不唯上;宦海生涯之中,有正聲、有廉節、有操守。壬申七月,因胡椒蘇木折俸,舉家生計陷入絕境。公既兩袖清風,又不肯告困於強梗。遂借三尺白綾,斷然了卻殘生。嗚呼嗚呼,本是淵衷靜默之臣,頓作懸梁枵腹之鬼。屍身未寒,訛言踵至。人議公愚,予為辯之;人議公拙,予為直之;人議公險,予為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