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其因,官員們的慌亂主要是心中沒有底。誰都知道十歲的小皇上當不了什麼家,真正決定眾官員命運的還是新任首輔張居正。這種情勢下,針對張居正的各種各樣的猜測紛紛出籠不脛而走。譬如魏學曾與王希烈的擔心,六科廊言官的分析,甚至更有危言聳聽者,楊博都不知聽了多少。因為隔著輩分,楊博與張居正並無深交。但同在政府多年,特別是在最近兩年任兵部尚書期間,與內閣中分管兵部的張居正有著較多的接觸,他對張居正的深沉練達的行事風格還是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他雖然不敢保證張居正不會利用京察排除異己,但他更認為張居正這一舉措有其更為深遠的意義。在這一點上,不僅僅是他,兩京稍有資曆的官員都應該清楚。
話要說回到隆慶二年,剛入閣不到半年的張居正在當時內閣四名輔臣中位居末次,就向隆慶皇帝上了一道《陳六事疏》。開篇就講:“近來風俗人情,積習生弊,有頹靡不振之漸,有積重難返之幾。若不稍加改易,恐無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誌。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慮,謹就今之所宜者,條為六事,開款上請,用備聖明采擇。”接著,張居正便從省議論、振紀綱、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等六個方麵全麵係統地闡述了自己的施政綱領,希望皇上能夠“審時度勢、更化宜民”,從政治、經濟、軍事諸方麵推行改革,改變自正德、嘉靖兩朝積留下來的吏治腐敗、法令不行、國庫枯竭、武備廢弛、豪強勢力大肆兼並土地、農民破產、民不聊生的嚴重局麵。在這篇洋洋萬言的《陳六事疏》中,張居正對承嗣大統的新君隆慶皇帝充滿了期望。他唯願隆慶皇帝能夠像成湯那樣做一代英主明君,他自己也作好了準備當一個輔佐成湯成就霸業的伊尹。但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隆慶皇帝素無大誌,擔驚受怕苦挨這麼多年才好不容易登上禦座,因此他隻想粉飾太平花酒自娛,根本沒有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的念頭。何況還有更深的一層,張居正還沒有取得這位新皇帝完全的信任。那時內閣中的兩位名臣徐階和高拱,雖然因為互相爭鬥而兩敗俱傷相繼致仕,但張居正前麵還有李春芳、陳以勤等素有名望雍容進退的老臣。所以,一切大權還輪不到他這位年僅四十四歲的末輔。鑒於這些原因,隆慶皇帝收到《陳六事疏》後,隻是敷衍式的嘉獎。他的朱批“覽,卿深切時務,具見謀國忠懇,著該部院議行”。隻是一紙空文,國家政治局麵依然是水行舊路沒有多大改變。但是,張居正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氣餒。當伊尹、霍光這樣的名臣良相是他畢生的政治抱負,他一如既往地以超乎常人的忍耐等待機會的出現。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隆慶皇帝駕崩新舊更替之機,張居正終於把握住機會榮膺閣揆之職……楊博迷迷盹盹這麼一路想來,忽然他感到轎子緩了下來,睜眼一看,隻見轎夫們正在磨轎杠準備折向吏部衙門所在的富貴街,他趕緊蹬了一下轎板,掀簾叫道:
“不要磨了,徑直去內閣。”
聽說楊博乘轎來訪,張居正趕緊丟下手頭事情,走到內閣門口迎接。楊博是那種表麵謙和內心倔強的人,高拱任首輔期間,他竟沒有到內閣一次。有關兵部的事情,除了廷議,實在有要事磋商,往往是高拱屈駕到兵部會議。好在兵部一直由張居正分管,高拱也省了許多尷尬。那時候,張居正雖是楊博的上司,但楊博是老資格,無論朝野人望都重,因此張居正在楊博麵前總是表現謙恭,每次相見都執晚生禮。楊博表麵上不說什麼,內心中對張居正卻有著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這樣,今天他就不會親自來內閣拜訪。
楊博在內閣門口下轎,張居正快走兩步迎了上去,雙手一揖說道:
“博老,天氣酷熱,您怎麼來了?”
楊博拱手還了一禮,答道:“心裏頭窩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傾吐傾吐。”
不說商量而是說傾吐,細心的張居正聽得出楊博既要擺老資格,同時也把他當朋友看待,於是笑道:
“您有事,仆可以去吏部嘛。”
楊博搖搖頭,既是誠懇也是調侃地答道:“你如今已是首輔,老夫怎能倚老賣老,失了朝廷的規矩呢?”
說話間,兩人已走進了張居正的值房。在會客廳裏,張居正把正座讓給了楊博,自己打偏坐在楊博的右首。喝了幾口茶後,楊博也不繞彎子,劈頭就問:
“叔大,皇上宣布京察已經幾天了,你都聽到了一些什麼輿論?”
張居正答:“博老向來人緣好,且虛懷若穀,一定是知道不少輿情,仆正想聽聽博老的呢。”
楊博快人快語:“叔大,輿情對你可是不利啊!”
張居正眼角的魚尾紋稍稍動了一下,笑一笑後平靜答道:“是嗎?仆願聞其詳。”
楊博皺一皺眉,徑自說了下去:“老夫待罪官場,已經四十五個年頭兒了,親眼見到了翟鑾、夏言、嚴嵩、徐階、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輔的上台與下台。老夫不想在這裏評論他們柄國執政的功過是非,老夫隻想說一點,他們上台時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籠絡人心,這一點幾乎無一例外。像嚴嵩,誰都知道他是個大奸臣,可是他一上台就請示嘉靖皇帝,給兩京官員提高折俸的比例,官越小獲得本色俸越多,讓兩京官員對他感恩戴德。還有徐階,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獄,大凡因進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員,死者昭雪封諡,生者加官晉爵。那個在大牢裏整整坐了兩年的海瑞,就是得徐階之力而出獄,不但平反,而且還從一個六品的戶部主事一下子晉升為四品的蘇州太守。僅此一點,士林清議就對徐階十分有利。再說高拱,他雖然性格躁急心胸狹窄,但除了整一整徐階的幾個親信之外,對絕大多數官員,他還是優恤有加。譬如說,對那些當了尚書多年再也無法晉升的老臣,他向隆慶皇帝請旨額外頒賜,不是晉為太師就是晉為太傅,這些勳職都是虛銜,但有了這個虛銜,就同你晉升大學士一樣,由二品變成了一品。俸祿拿到了頂級,一年多了幾百石糧食上千兩銀子,而且除了本人,還有常例恩蔭子孫,讓他一個兒子免了考試就直接進入官場,當一個中書舍人或太常博士什麼的,這又解決了老臣的後顧之憂。這些個策略招數,既無害於朝廷,又有益於官員。因此高拱盡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卻依然能夠穩定政局,開創一呼百應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