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探虛實天官來內閣 斥官蠹宰輔說民謠(1 / 3)

楊博喝罷早粥,更了衣,剛準備吩咐備轎前往吏部上班,管家忽然來報:禮科給事中陸樹德求見。楊博心想:“大清早不去六科廊點卯,跑來見我做甚?”遂答道:“都啥時候了,哪還有工夫見客。”

管家因得了陸樹德的賞銀,故替他說話:“陸大人已經來過三次了,都因老爺在會客而沒有見成。陸大人說,他隻跟老爺說幾句話,不會耽誤多少工夫的。”

“那就讓他進來吧。”

楊博搖搖頭,不情願地坐了下來。

這位新近上任的吏部尚書是隆慶八年的進士,今年已經七十二歲了。在朝廷現任的大九卿中,就數他的資格最老年紀最大。他嘉靖三十三年就當上了兵部尚書,十年後又改任吏部尚書。隆慶二年因受徐階的牽連而致仕。兩年後高拱接任首輔時又被召回,因吏部尚書被高拱兼任,楊博隻得改任兵部尚書。吏部尚書俗稱天官,大九卿擺在第一。由吏改兵,對楊博來講就有點貶的意思。好在高拱有心計,向皇上建議讓楊博掛吏部尚書銜而職掌兵部,這樣既照顧了楊博的麵子,自己又不失吏部的權力。雖然高拱覺得這主意兩全其美,但楊博心裏頭總還是有點疙疙瘩瘩。這次張居正調整六部人選,又讓楊博回去執掌吏部。盡管楊博對張居正讓他“官複原職”心存感激,他還是上書皇上請求致仕。一來這樣可以表現他避官去利的士林氣節,二來他也的確感到自己老了,在張居正手下當這個“天官”有些力不從心。但他的折子被皇上打了回來,請求不允。他也隻好硬著頭皮上任。

打從到了吏部,楊博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來使。倒不是他願意這樣,而是情勢所然迫不得已。每天無論是在衙門裏還是在家中,前來拜望的人絡繹不絕。有的人來攀鄉誼,有的人來認座主,也有的人來討他的《百粥譜》,請教養生之道。不過,這些都是幌子,來訪的官員其真實目的都是來打聽虛實尋求保護的。特別是小皇上例朝宣布即刻實行京察之後,楊博家的門檻差不多要擠破了。這樣過了兩天,楊博難以招架,幹脆就下了逐客令。每日散班回家便把大門緊閉,恁什麼人也不見。話是這樣說,仍有人挖空心思削尖腦袋要見他。譬如這個陸樹德,一大早跑來守門礅,硬是讓他逮著了機會。

管家把穿戴齊整的陸樹德領進客堂。他是在上衙的路上先折來這裏的。天氣很熱,加之又在日頭底下曬了一會兒,這個大胖子科臣已是前胸後背都漬出了汗斑。此時見了楊博,他也顧不得揩汗,納頭便拜。楊博欠欠身子算是還禮,抬手讓陸樹德坐下,問道:

“大清早的,有甚急事?”

陸樹德與楊博同是山西老鄉,沒有這一層扯得上的關係,陸樹德也沒有理由死乞白賴地求見。他知道時間緊,也就不繞彎子,單刀直入答道:

“博老,晚生是來求救的。”

“求救的?”楊博一驚,問,“你怎麼了?”

陸樹德一臉的晦氣,抱屈答道:“前幾日例朝,卑職的六科廊同僚都聽了聖旨,要舉行京察,回衙來大夥兒一舉論,都覺著這是新任首輔張江陵的好主意。博老你也知道,咱們科臣都是敲了登聞鼓的,馮保恨不能把咱們一個個都生吞了。這一回,他就可以借首輔之手,把咱們一鍋端收拾幹淨了。”

楊博看陸樹德緊張的樣子,詰問道:“你聽到什麼風聲了?”

“外頭都在傳,新首輔要把高閣老的故舊門生一網打盡呢。”

“這都是捕風捉影望文生義,你堂堂一個禮科給事中,也信這些個謠傳?”楊博一捋長須,生氣地申斥。

“博老,六科廊的人並不都是些斫腦瓜子。種種跡象,叫咱們不得不信啊!”

“你一口一個咱們,究竟代表誰說話?”

“實不相瞞,是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晚生與博老同鄉,因此攛掇著讓咱來找您。”

陸樹德覥著臉,一把折扇呼呼呼搖個不停。看他那副樣子是焦急、憤懣、惶恐與卑瑣都交織在一起。楊博雖然打心眼裏瞧不起,但對馮保這個笑裏藏刀的閹豎更沒有什麼好感。他心裏頭一直同情高拱,愛屋及烏,因此對陸樹德也動了惻隱之心,遂嘟噥一句:

“即便是這件事情,你找我又有何用?”

陸樹德答:“咱們言官們商議,現在滿朝文武,最能說公道話的隻有您博老與葛守禮兩人,你們兩位大人出來說話,首輔張江陵不敢不聽。而且,朝中四品以下官員的京察也由你倆主持,這或許就是咱們科臣趨吉避凶的正途。”

“此話怎講?”

“咱六科廊的言官希望博老能奏明皇上,咱們的京察改由吏部與都察院主持。”

陸樹德此話事出有因:六科言官,論其秩隻有六品,但其支俸卻按四品待遇。如果按其官職,他們的京察倒是應該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但按其俸祿,他們的京察就要升格到皇上直接處置了。陸樹德他們擔心直接麵對皇上,馮保與張居正就可以上下其手從中尋釁公報私仇。如果交由吏部和都察院來進行,有博老與葛守禮兩位無偏無黨德高望重的一品大臣從中斡旋奧援,局麵或許還有可救之處。

楊博久涉朝政,對科臣們這一請求的真正動機自然是透透徹徹地明白,他笑了笑,說道:

“六科廊言官的京察,曆來都是由皇上主持,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

“那,博老豈忍心看咱們成為砧上之肉?”

“沒有這麼嚴重吧。你們對新首輔可能還有誤解,他提出京察豈是為了公報私仇排斥異己?時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與你閑扯。”

楊博說著就起身吩咐備轎。陸樹德本希望能看到楊博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可是這老頭子說了幾句油光光兩不挨邊的話,讓陸樹德既感到有點希望又覺得不踏實。時候又不早,他隻得怏怏告退。

卻說楊博乘了八人大轎,從他所居的方巾巷出來,大約二三百步往右一拐,便上了東長安街。這時候卯時已過了多半,大街上車迎轂擊熙熙攘攘正是熱鬧。天官出行雖有幡傘導引瓜鉞開路,怎奈路上人多還是快不了。楊博倒也不催,索性放了轎簾閉目養神——目是閉了,神卻不能養。他一門心思還在想著陸樹德的話。

自四天前小皇上例朝當庭宣布即刻實行京察,這些時應天順天兩京各衙門已是亂成了一鍋粥。說它亂,並不是表麵上那種能夠見得到的嘈嘈雜雜鬧鬧哄哄的局麵。事實上較之以往,衙門裏倒是冷清多了。往常上班點卯之後,官員們便三個五個紮堆湊在一起雲天霧地吹大牛。從某大臣上朝也舍不得脫下馬尾裙到某親王吃海狗腎吃成了癆病;從尼姑偷漢子的絕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領,逮著什麼諞什麼,一諞就是半天,倒把正事都丟在了一邊。現在卻不一樣。官員們不管有事無事,都在自己的值房裏正襟危坐,既不串門,也不交頭接耳。更有那些在肥缺上或者在要緊衙門裏當值的顯官,往日裏神氣得不得了,見了人像隻大肥鵝一樣頭昂到半天,如今也縮了氣兒軟了脖子,逢人打招呼都成了笑臉菩薩。這皆因京察的聖旨既出,兩京官員無論大小都得考慮自己的升降去留。在這關乎前途命運的非常時期,誰能不著急?誰又還有閑心插科打諢說笑話?連前些時因胡椒蘇木折俸引發的風波,多數官員們大發牢騷,甚至有的人蠢蠢欲動想鬧事,如今也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所以,前頭說的亂,是亂在兩京官員的心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