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探虛實天官來內閣 斥官蠹宰輔說民謠(3 / 3)

“可是你叔大,剛入機衡之地,所有官員莫不引領望之,側耳聽之,看你叔大有何舉措,能夠讓他們從中得到好處。等來等去,好處沒等到一星半點,卻等來了一個胡椒蘇木折俸。武官們在儲濟倉鬧事,按理是違背了朝廷大法,應當嚴懲,可是在京各衙門的官員,對他們卻是同情有加。人心向背,這裏頭不言自明。這一波還未平息,緊接著又是一個聖意嚴厲的京察。直弄得兩京官員人心惶惶寢食難安。誰都知道,胡椒蘇木折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叔大啊,你這樣做,豈不是要結怨於百官,把官場變成冷冷冰冰荊棘叢生的攻訐之地麼?”

楊博的這一段話,可謂是肺腑之言,雖住了口,兩道吐劍的毫眉卻還在一聳一聳地顯示內心的激動。這老頭兒真是保養得好,說了這半日的話,口不幹舌不燥,精神氣兒還旺得很。張居正聽了這番話,心裏頭很不是滋味。一方麵,他承認楊博說的話句句都是忠言,這位三朝老臣若不是把他當成忘年交,決計不會大老遠頂著毒日頭跑來內閣向他進言。但另一方麵,他也感到自己提出的京察之所以普遍遭受非議,是大家並不了解他的真正動機。楊博出於情誼前來規勸,尚且聽得出微詞來,一般人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盡管張居正善於克製自己,心情卻不能不由此沉重。沉吟有時,他緩緩說道:

“博老一席話振聾發聵,仆銘記於心,當深思之。但身居宰輔,唯務從命,一應國家大政,總以得體為是,豈敢為保祿位而懷私罔上。昔範文正公當國之時,深患諸路監司所得非人,便拿來選簿一一審視,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筆勾去。他的友人規勸道:‘一筆退一人,則是一家哭矣,請公筆下留情。’範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個更令人痛心?嗚呼,我既身居宰相,當以天下為公,豈能懷婦人之仁,為一家哭而濫發慈悲。’範公此等正氣,足以震懾千古。仆以為,唯其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擔負起宰相的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責任。蓋政事順則民心順,民心順則天地之氣順,天地之氣順則陰陽有序。天地人之極,人為主,一國之政順與不順,檢驗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順者,官也。如果百官一個個怙勢立威,挾權縱欲,惡人異己,諂佞是親,於所言者不言,於所施者不施,其直接後果,就是皇上的愛民之心得不到貫徹,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導籲救,上下阻隔,陰陽不交,人心不暢。出現了這種局麵,身為宰輔不去大刀闊斧除癰去患,而是如範公譏刺的那樣為博一個虛偽的官心,而盡力推行婦人之仁,那國家之柄廟堂神器,豈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麼!”

張居正本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哪怕所說的話挾雷帶火,也隻是一個娓娓道來,讓人感到波瀾不驚。楊博雖然讚賞張居正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的襟懷,但對他“婦人之仁”的觀點卻頗不以為然。張居正話音剛落,楊博就溫和地反駁道:

“叔大,君恩浩蕩無遠弗屆。民有福祉官亦應有福祉。身為宰輔在便利場合下為百官謀點利益,怎麼能說是婦人之仁呢?”

楊博振振有詞。張居正知道這樣爭論下去,縱然十天半月也決無結果。他遂起身走進裏間案房裏,打開桌上的卷宗抽出兩張紙來,又回到會客室遞給楊博說:

“博老,你看看這兩首打油詩。”

楊博接過,隻見這兩張紙都是五城兵馬司衙門的文箋。每張箋上都光頭光腦地抄了四句韻文。楊博先看第一張,上麵寫著:

一部五尚書,

三公六十餘。

侍郎都禦史,

多似景山豬。

再看第二張:

漫道小民度命難,

隻怪當官都姓貪。

而今君看長安道,

不見青天隻見官。

就這麼兩首順口溜,楊博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讀過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宰輔的案頭上,怎會放著這樣的東西?接下來第二個念頭是:五城兵馬司的堂官巡城禦史王篆,眾所周知是張居正的夾袋人物,這兩張紙十有八九是王篆送過來的。此人最了解張居正的心思,他送這個來肯定是投其所好,也就是說,刻下張居正“好”的就是這個。

“叔大,這是王篆送來的?”楊博直言問道。

“正是。”

“王篆從哪兒弄來這樣的順口溜?”

“這是民謠!”張居正笑著糾正,“大凡國運盛衰,官場清濁,民心向背,都可以從老百姓口頭相傳的歌謠,也就是您所說的順口溜中看得出來。賞其歌而知其民,頌其謠而知其俗。所以,周文王特別置了一個采詩官,讓他采集民間的歌謠,從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為其治國綱領的製定提供依據,這實在是一個好的傳統啊!”

經這麼一點破,楊博明白張居正為什麼好此一道了。他嘰咕著說:“王篆也是個鬼精,他居然能弄到首輔想要的歌謠。”

“博老,這兩首歌謠不是王篆弄到,而是仆親耳聽到的。”

“哦,你在哪裏聽到的?”

張居正嗬嗬一笑,便講了前天晚上發生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