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與皇上有所不知,這個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
“邱公公,你說是邱得用?”
李太後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小皇上也霍地挺直了身子,東暖閣裏頓時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
這種反應在馮保預料之中,他繼續做戲,連連歎氣道:“唉,千想萬想都不會想到,邱公公會攤上這麼個不爭氣的外甥。這些時,邱公公心都慪腫了。”
“可是,邱公公卻一直不曾提起過。”李太後喃喃說道。
“借十個豹子膽給他,他也不敢提呀。”馮保振振有詞,“邱公公服侍太後多年,太後也覺得邱公公是難得的好奴才,如今升任乾清宮管事牌子才一個多月,就出了這等醜事。他那一張臉,往哪兒擱呀。”
“這倒也是……”
李太後說了個半截子話就打住了,馮保聽不出下文來,又道:“處理胡椒蘇木折俸的風波,章大郎是關鍵。”
“說說看。”李太後道。
馮保接著說:“說實話,兩京各大衙門的官員,之所以敢有怨言,就看著章大郎受不著懲罰。如果把章大郎明正典刑,官員們便都會像秋後的知了,一下子全啞了。”
“那張先生為何不這樣做呢?”朱翊鈞問。
“投鼠忌器啊!”馮保挪挪身子,從窗欞裏射進來的陽光,正好迷著他的眼睛,他用手揉揉眼皮子,才又說道,“張先生是有心人,他上次呈上的揭帖,說章大郎是失誤致死人命,就這一個‘誤’字,就說明他有保全章大郎性命之意。”
“究竟是不是誤傷呢?”李太後追問。
“這個……這個,老奴也說不清楚。”
“這個張先生,胸中倒藏得住千山萬水。”停了半晌,李太後才緩緩說道,“鈞兒,你要好好跟著張先生學一學。”
朱翊鈞瞥了一眼地上被折成兩截的玫瑰花枝,又伸手理了理擺在麵前幾案上的那些奏折,答道:“母後,兒正有事要請教張先生。”
“那,你就傳旨接見他。”
“您呢,母後,您陪兒一同接見。”朱翊鈞說此話時,幾乎是在撒嬌。
“這……好嗎?”
李太後側身望了望南牆一垂到地的絲幔,端莊秀麗的麵頰上,忽然泛起了好看的紅潮。
剛過未時,張居正走進會極門,沿著東邊甬道穿過會極、中極、建極三大殿。節令雖已過了處暑,可是大日頭底下依然暑氣蒸人。所以,張居正走完甬道來到雲台門口時,額頭上已是滲了一層細碎的汗珠。趁他揩汗時,領路的牙牌太監低聲說道:
“請張先生稍稍留步,奴才先進去稟告一聲。”
管事牌子剛進去,須臾間就有一個銀鈴樣的聲音傳出來,這是小皇上朱翊鈞親口說話:
“請張先生進來。”
張居正先習慣性地整了整官袍,撫了撫本來就很熨帖的長須,然後才提起袍角抬腳進門。一進屋子,他就發覺李太後與馮保都在裏頭,三人所坐位置與上次會見時大略相同。他立即跪下行君臣之禮,朗聲稟道:
“臣張居正叩見皇上,叩見李太後。”
小皇上答:“先生請起,坐下說話。”
一名小內侍給張居正搬來了凳子,張居正剛坐定,朱翊鈞就開口說話了:“朕要見先生,是有事要請教。”
張居正答:“臣不敢當請教二字,皇上有何事垂詢,請明示。”
朱翊鈞看看馮保,馮保指指袖子,朱翊鈞會意,便從袖口裏掏出幾張小字條,那都是他今日要請教的問題。這是馮保給他出的主意,怕他小孩子臨時緊張,把要問的問題丟三落四給忘了,故先都在紙條上一一寫好。朱翊鈞把手上的幾張紙條翻了翻,撿起一張來問:
“請問張先生,通政司每日送來很多奏本要朕審閱,這些公文事體浩繁,形式各異,應該怎樣區別對待?”
一聽這問題,張居正心裏頭一陣高興,小皇帝已經有心練習政事,熟悉掌故了,這實在是一件好事。便應聲答道:
“皇上所問之事,乃宮府間移文方式,馮公公在司禮監多年,是再熟悉不過了。”
張居正的話意是要小皇上就近請教馮公公,這是在表示友好。馮保一聽就明,兩眼一眯笑著答道:“老奴雖在司禮監待了多年,辦的卻都是具體事情。哪道折子該怎麼批,外頭有內閣的票擬,上頭有皇上的旨意,司禮監隻是看樣批朱,都是些省心事。昨日皇上問起,奴才也說不全。隻記起上次張先生回答‘龍生九子’之事,平常處就見先生的學問深厚,便建議皇上親自請教先生。”說罷一縮脖子一擠眼,越發像個沒骨頭的麵團。
比起十幾天前的第一次會見,朱翊鈞膽子壯得多了,接著馮保的話頭,朱翊鈞說道:“方才朕提的問題,還請先生快快回答。”
張居正一直正襟肅坐,此時“嗯”了一聲,略一思忖,答道:“皇上在各類章奏上的批複或者禦製文章,雖總稱聖旨,但因體裁不同,大略可分十類:一曰詔、二曰誥、三曰製、四曰勅、五曰冊文、六曰諭、七曰書、八曰符、九曰令、十曰檄……至於政府各衙門所上奏本,體製亦分十類:一曰題、二曰奏啟、三曰表箋、四曰講章、五曰書狀、六曰文冊、七曰揭帖、八曰會議、九曰露布、十曰譯……”
接下來,張居正就自上而下以及自下而上的各十種文體作了詳細的介紹說明,每種文體的法式、物件及作用都引經據典由淺及深剖析明白。朱翊鈞聽得很認真,沒有聽懂或心存疑惑之處便及時提問。這樣言來語往,不知不覺過去了大半個時辰。兩人話頭剛落,馮保連忙插進來說:
“萬歲爺,該歇會兒了。”
“啊,是的,先生累了。”朱翊鈞望了望透過西窗白色的柔幔照射到纏龍楹柱上的陽光,看看李太後,又朝張居正歉意地一笑,生澀地吩咐道,“看茶。”
立刻就有幾位小內侍抬了四桌茶點上來,君臣四人一人一桌。張居正麵前的小桌上,擺了三五種飲品和十幾種茶點,他隻喝了一小碗冰鎮銀耳湯,吃了一小塊點心,便漱了口。
就在張居正慢慢品嚐茶點的時候,細心的李太後一直從旁暗暗觀察。她發現張居正特別細心,吃的時候,一隻手始終按著下巴上的三縷長須,這是為防止沾上碎屑。而且,他咀嚼時也不發出任何聲響,隻是慢吞細咽,一派斯文。這樣一些細節,難免讓她聯想到自己的夫君,已經冥駕的隆慶皇帝,每次用膳,胡須上都難免沾上食物的碎末和湯水,而且碰上合口味的飯菜,吃起來聲音很大,樣子難看。兩相比較,她更欣賞張居正的溫文爾雅。憑女人的直覺,她感到這種男人做任何事都會三思而行。見張居正不吃了,她便勸道:
“先生多吃些。”
“謝太後,臣用好了。”
李太後指了指自己食桌上的一碟點心說:“這是先帝在世時最喜歡吃的蜜製羅漢果,張先生不妨品嚐幾顆。”
張居正點點頭,伸手拿起一顆,正欲送進嘴中,忽然又放回到碟子裏。
“怎麼了?”李太後問。
張居正長歎一聲,說道:“先帝與下臣,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誼。他既龍駕大行,吃不成他平生最愛吃的羅漢果,下臣又哪裏吞咽得下。”
張居正說著就喉頭發硬,斂眉欷歔。李太後大為感動,晶瑩的淚花在眼眶裏打轉。她假裝陽光眩迷了眼睛,拿出絲絹拭了拭,指著食桌,對候在門口的太監說:
“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