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是個土生土長的巴黎人,就是任何以i結尾的單詞都會發出“希”音的那種小巴黎地區的人。他在巴黎有份不錯的工作,在一個IT公司做工程師,有著不錯的收入,穩定的生活。
35歲那年的有一天早上,出門上班的時候,他突然厭倦了逢人都要說“早上好”,更討厭不相幹的人對他說“早上好”。在他看來,每個人的早上都是自己的早上,好與不好於別人有不相幹——更何況你我都不見得誠心祝願他人有個愉快的早上。這些從不知道什麼世紀就開始的禮節和整個城市一同向伊恩噴發著陳腐的氣息,他覺得很不愉快。於是他離開了巴黎,來到菲律賓的薄荷島上住下來,一住就是兩年。
在薄荷島的伊恩從一個潛水菜鳥很快地熬成了一個潛水教練——顯然,在菲律賓這個小島上,他的那些IT知識有點過於豐富,以至於島上那些網速緩慢的網吧根本用不上他這樣一個工程師。
從認識他那一天起,他的形象永遠是打著赤膊,下身穿一條土黃色的短褲,腳上掛一雙薄得跟紙片一樣的人字拖,開一輛小摩托車在島上來來去去。陪伴他的是一條黃色的老狗,每天也就蹲坐在他摩托車的前座上隨他來來去去。我在薄荷島的小路上遇到過他們幾次,老狗總是用前爪扒著車頭站在踏板上,下垂的大耳朵被風吹得呼啦啦地向後飛揚,它和伊恩一樣半咪著眼睛,和伊恩一起把破舊的小摩托欺負得哐哐亂響。
伊恩也許是整個薄荷島上最負責的教練。他以超人的耐心,把我那個不會英語,不懂遊泳的夥伴Toni教會了潛水,從此Toni就成了他的寶貝。他用他的巴黎口音把Toni稱呼為Toni-希,帶著他出沒在島上的每個人麵前,不斷地炫耀:“瞧啊,瞧啊,我連他都能教會,瞧啊瞧啊,他就是我前天說的那個差點兒淹死的Toni-希。”
這一中一法,完全無法溝通的老男人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每天都惺惺相惜起來,他們形影不離地用他們自己的肢體語言進行各種溝通,連伊恩的老狗都看不過眼了,無聊地趴在沙灘上,時而翻起眼簾蔑視地看著他們這種高齡低智的快樂。
“你每天都對著大海不煩嗎?”我問伊恩。
“有時候也煩。”伊恩快樂地回答。
“煩的時候怎麼辦呢?”我問,這個小島實在不大,島上的道路無非是連接這一片海灘與那一片海灘的過道。
“我就轉過頭去看森林啊,或者去看太陽下山。”伊恩依舊快樂無比。有時候說著說著話他就要應付一下村民對他的問候,用他那些帶著巴黎口音的菲律賓英語問人家:“啊,晚飯吃魚嗎,大魚嗎?”
有一天伊恩探頭過來看我在島上拍的照片,裏麵有一些是他在扛氧氣瓶或者上課的照片,他指著照片問我:“能不能給我一點?”
“可以啊。”我說。
“這百分之一百的看起來就像是我媽媽希望得到的照片,你知道,我媽總想看看我離開巴黎之後怎麼樣,我也給她發過一些照片,可是她非常不滿意。”
“你都給你媽媽發什麼照片?”
“就是我們喝完酒的那種傻樣兒唄。”伊恩攤攤手說,我隻有那種時候會想起來拍照,“但是我媽媽看了以後總懷疑我沒有正經工作,快要餓死的樣子。”
“你覺得這樣的照片會讓你媽媽放心嗎?”我指著一張他光著膀子,滿頭大汗地幫助船工搬運貨物的照片問。
“至少她會知道我正在工作,而工作就會有飯吃。”他說,“給我給我,我這就給我媽發過去。”
要分別的頭一天晚上在小酒吧裏看到伊恩,難得地穿上了一件白色的圓領T恤,刮了胡子,神情中帶著幾分緊張。下午時他麵對我們的離愁別緒突然不見了,麵對他親愛的TONI-希也興奮不起來了。我們在一起喝啤酒,他的老狗躺在酒吧正中間的地板上,他幾乎對我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答非所問,他一直盯著牆角那群人,那群人裏有個白裙子的黝黑美女,美得像陽光一樣刺痛了現場所有人的神經。
“你認識她?”我問伊恩。
“是的。”伊恩喉嚨都發緊了。他舉起手中的啤酒杯,機械地一口一口地喝著。“你愛她?”其實這個問題我根本不需要求證答案,所以我緊跟著問:“她愛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