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陷入兩場戀愛,其一是與他的新工作,其二是與他的女朋友。他說他愛他的設計師工作,恨不得睡在工作室裏,隻要一畫圖就讓他覺得渾身帶勁兒。但是,因為後者,他開始學會不那麼迷戀他的工作而跟女朋友逛街,學著不聽黑人饒舌而聽交響樂,學著放棄當DJ的夢想,好好當一個建築師。他女朋友是個個子小小的日本女人,看起來甜蜜又小巧,在李德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笑眯眯地看著他,眼神背後是一隻能掐住一切的大手。
李德曾經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DJ,所以他的公寓裏有兩大架子的黑膠碟。隻是現在它們都蒙著薄薄的現實主義的灰塵。我拿出其中一張來,擦掉那麵上的灰放進碟機裏,節奏響起來的時候李德的身體也開始快樂地搖晃,雙手在空氣裏搓著一張看不見的黑膠碟:“我還是有可能做一個很好的DJ的對不對?”他說,看了一眼旁邊依然笑眯眯的女朋友,然後拉起女朋友的手說:“但是我現在更喜歡聽交響樂就是了。”
複活節的夜晚李德親自下廚。他買了意粉,胡蘿卜,蘑菇,芝士,羅勒,迷迭香,牛肉。“我要給你們做一個複活節大餐!”他說。他的廚房小得隻能放得下一個成年人,其他人隻能站在廚房門口陪他聊天。他不厭其煩地把各種材料細細地切碎切絲,偶爾拿起旁邊的香檳喝一口。他動用了至少四口大小不一的鍋,在灶台上乒乓作響,交替著出現在爐火上。這是一個程序極其複雜煩瑣的過程。最後,這個看起來放了一萬種材料的意粉最後卻有點“大音希聲”的意味——除了意粉本身,切進去的一切,連同形體和味道都神奇地消失了。我們端坐在桌子前,鋪好餐巾,倒好香檳。他隆重地給每個人麵前的白色瓷盤上舀了一大堆意粉,然後坐下,心滿意足地對大家說:“Bon apetit!”
我們一邊吃著這個耗時耗力又簡約的“大餐”,一麵聽他向我介紹法國菜裏的高級料理,平靜地說自己“從來沒有進過任何一個的門。它們很貴……基本上,隻有我父親掏錢的時候我才進過那些餐廳的門。”他拿著少少的工資,和大部分巴黎人一樣,在小小的餐館吃飯,即便如此依然慚愧自己吃掉了工資的大半,說起來,很不像一個名門之後的氣派。
李德帶我們去一個跳蚤市場。這是巴黎數不清的跳蚤市場之一。也是在他嘴裏數個“very very good”的地方之一。他年輕的眼睛裏總是對世界流露著最大的善意,很多事情都能被他真誠地稱讚。當然,有時候當我真正麵對它們的時候,很是需要一些挖掘力,才能明白那些埋藏在“very very”深處的“good”是什麼。
市場巨大,充斥著遊客都不會感興趣的廉價日用品,一如廣州的小商品批發市場。來自亞洲的廉價T恤和塑料器皿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有些價格甚至比國內都便宜。間或有幾個舊貨鋪可以稍微翻弄一下,也與後來在意大利廣場看到的二手市場之精彩不可相提並論。但是結果跟任何一次一樣,當他用透明的藍灰色眼睛盯著我們,熱切地問:“喜歡嗎?”誠懇眼神讓我不得不表示:嗯,我很喜歡這裏。
街區那邊有個教堂,李德也說它very very good。跟隨他的指示我找到了它,莫說在巴黎,在歐洲的任何一個城市,它都顯得那麼平淡無奇。它混跡在一堆的家長裏短裏:左邊是郵局,右邊是麵包房,前麵是賣紅酒的小店,後麵是水果檔。它門前的自行車,汽車,橫七豎八停成一堆。我繞著它轉了一圈,在它麵前的小超市裏買了兩個魚罐頭,在隔壁麵包店買了一根法棍麵包,然後往回走。
街區有幾個小小的街坊酒吧,有現場樂隊。組成樂隊的看起來都像些鄰居大叔大嬸,搖滾阿叔看起來像是在家很受老婆的氣出來找滿足感,而民謠阿姨看起來則似乎在抓著自己早就不見了蹤影的青春。捧場的也多是街坊,晚上7點開始歡樂時光,人人都在街邊喝上一杯。
路邊的咖啡座裏,一對年輕的父母推著他們的嬰兒車,父親在看一本詩集,母親在看著樹梢上巴黎的第一縷春光露出微笑。走在下班路上的路人互相微笑致意,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李德嘴裏說的“very very good”,以及剛來的時候那個陌生男人所告訴我的:這裏才是巴黎。
薄荷島上查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