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
突如其來的更鼓聲敲碎了夜的岑寂。
如同溺水之人驟然被拉出水麵,我霍地睜開眼。
被驚醒得太過突然,幾乎成為一種驚嚇,一時間我心跳如雷,後背也瞬時出了一層冷汗。
“梆——梆——”
那更鼓聲又接連響了兩下,宣告著子時已至。
我不禁詫異。三更夜半,正是人睡夢最酣之時,而那更夫也不是獨獨今夜出來敲更,以前我從未被吵醒過,今兒個這是怎麼了?
心裏正納悶著,隱隱聽得窗外一陣窸窸窣窣,似有人穿院而來,漸漸走得近了,小小那熟悉的嗓音便飄進耳內。
“……公子,莫怪婢子多嘴,你與我們家三小姐才剛遞了庚帖,還未擇日呢,這麼晚見麵,傳出去可不好聽……有什麼話不能明天再說嘛……”
迦藍?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
我先是一愣,隨即喜笑顏開:好極好極!要知道我睡覺睡到半截被弄醒了就很難再睡著了,這漫漫長夜,正愁無以打發呢,偏巧他就來了……哎,心有靈犀莫非就是指我和他這樣的?
坐起身來,我隨手從床邊矮凳上拿過一件外套——每晚睡前,小小都會把我明日要穿的衣物備好放在那裏——剛披到肩上,就聽那邊門扉一響,小小捧著盞燈走進來,一張小嘴兒撅得老高。
知她定要囉嗦,我忙搶先開口:“我不想動啦,叫他進來。”
“這怎麼行!你們尚未成婚,怎可隨意讓……”
“哎呀你好煩……”
開什麼玩笑!這三更半夜的,難道要我爬下床來、穿戴整齊、弄得跟去會客似的?
從眼角瞥著小小,我正考慮著如何能讓她乖乖閉嘴,頭頂忽然掠過一個灰影,我心念急轉,立刻大叫:“哇!蚊子!快打快打……”
小小果然上當,奮力忙活一陣,終於成功地打死了蚊子。
“打到了麼?”我問。
“嗯,打到了。”
“公的母的?”
“啊?”小小的表情好好笑。
我眨眨眼,“我問你蚊子是公的還是母的?”
“這這……”她也開始眨眼,使勁地眨,然後憋出一句:“我怎麼知道!”
“那不就結了?公蚊子可以進來,他如何進來不得?”我舒舒服服往床頭一靠,揮揮手,“去去,叫他進來,別囉嗦了……”
小小氣得不輕,偏又無話可說,與我鷹瞵鶚視片刻,終於鼓著腮幫子扭身出了門。
“她叫你進去!”我聽見她這樣對他說,“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哼,我再懶得管你們的事了!”
然後,就是好大一聲“砰”!
摔門?那丫頭居然敢當他的麵摔門?要死了,連我在跟他發脾氣之前都要先掂量掂量,那丫頭竟敢放肆!行行行,沒什麼好說的了,明兒我就把她許配給廚房的胖夥頭阿大!
我心中憤然,耳中卻聽外麵足音淺細,一路走向大門,然後,就是“咿呀”一聲……
嗯?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敢情那呆子怕下人們說閑話,所以又把大門給打開了……呆子,真是個呆子!你我已有婚約,別人愛說什麼就由他們說好啦,有什麼可在意的?
然而,心底卻有什麼東西輕輕化開,帶著甜味兒……
嘻,他才不在乎別人說什麼呢,他在乎的是我的感覺——被尊重的感覺。
“我要進來了。”
房門外響起他的聲音,醇和低沉有如箏音,恍惚間,空氣亦被撥動。
“嗯,我披了衣服啦。”我笑,這個小心得過了頭的呆子啊……
而門外卻陷入一陣沉默。
我等了一會兒,半晌也不見動靜,不禁挑眉喚了聲:“迦藍?”
音猶未落,就聽“吱”的一聲,門被推開,門外,站著一個他。
彼此目光相觸的一霎,我敢對天起誓,他的眼中清清楚楚地掠過了一抹恐懼。
我一怔,本能地低頭朝自己看去——乳白色的深衣,被子拉到胸口,肩上披了件外套,鵝黃色的底,上麵繡著折枝小葵花……好吧,是有點衣冠不整,但也不至於把他嚇成這樣吧?
我重又抬眼,狐疑地看向他。
為了打那隻蚊子,小小點著了屋裏所有的燈。
明亮的、暖黃色的光暈中,他站在那兒,一襲藍衫宛如雨後澄空,風神雋永;深刻的眉眼仿佛被鍍了一層釉色,莫名憂傷,也異常俊美……
沈迦藍。
沈迦藍……
我喜歡這個男人。我喜歡他。
而且我知道,他也喜歡我。隻喜歡我。
一念至此,什麼怪異、狐疑、不安,統統都被我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此刻我隻想與他貼近,在最近的距離看進他眼底深處,因為我知道,那裏有我——隻有我。
於是我開口了。
“這麼晚了還跑過來……”大約是心在溶化吧,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柔軟得不像話,“無端端擾人清夢,我要罰你。”
他給我的回答是一聲低喘。
急劇而短促的,低喘。
我對自己素來甚有自信,也很清楚對他而言,此時此刻我這樣的語調、這樣的眼神能產生多大的誘惑力……但即便如此,在這一刻,我也沒法說服自己相信,他的這聲喘息,以及隨之而來的後退一大步的反應,是因為今夜的我太過迷人。
事實上,他這副模樣,惟一能讓我想到的就是:要麼是我在睡夢中遭遇了毀容,要麼就是他撞鬼了。
我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在確定其膚質光滑觸感細膩決無任何可疑突起或疤痕之後,我放下了心,然後瞪起了眼,“怎麼啦?”
他不說話,隻一味地盯著我看,用那種叫我寒毛倒豎的眼神。
起初我愕然,接著我憤然,然後我茫然,到最後我就……駭然了。
“迦藍——”無計可施,我隻好施展出殺手鐧,可憐兮兮地喊,“你嚇到我了。”
老天爺慈悲,雖然今晚他行為詭異,但對這句話,他依然保留著最原始的反應。
“沒事,我在這兒。”他口中本能地安慰著我,神情卻依然有些恍惚,呆呆地在那兒愣了好一會神,才驀地輕吸了口氣,語氣沉緩地重複道:“我沒事。”
“那你……”
他搖搖頭打斷我,慢慢地走過來在床榻邊坐下,看上去仍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
“我……”猶豫了一下,他說,“我做了個夢。”
“啊?”我怎麼也料不到他會冒出這麼一句,本能地就想笑,但我忍住了,仔細瞧了他幾眼,試探地問:“什麼夢?”
他沒吱聲,隻深鎖著眉峰,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我。
他的眼睛,原是世間最明亮的一雙眼,輕輕一瞟,便能在空氣中勾起一道亮弧。而現在,它們卻如明珠蒙塵,晦暗無光,沒有一絲神采……
看著這樣一雙眼,我竟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要去保護這個男人——這個自相識以來一直在保護著我的男人——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把手貼上他削瘦的臉頰,我輕聲道:“怎麼了迦藍?你臉色很差……你到底夢到了什麼?”
他與我對視了一會,默默地垂下眼瞼。一言不發。
燈光的緣故吧,他睫毛半翹的樣子纖秀到不真實,如剪的陰影投射在眼角,那弧度,幾乎是悲傷的。
我感到有點惱火了。
他不對勁!一定有什麼很重要的事在他身上發生了,而他很顯然正猶豫著是否應該告訴我!
“迦藍!”我壓低聲音,一字一頓,“說,話!”
似乎被我的語氣驚到,他的眼睫乍然一動,但最終卻並沒有抬起。
倏地,某種熟悉的感覺向我襲來……我曾見過這樣的他,是的,我見過……對!是那個離別的夜!他一心要走,二姐卻非要他留,那時他臉上的表情就像現在這樣,疲憊、倦怠,充滿無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如果說世間有什麼是我從內心深處感到害怕而不願麵對的,那就是這樣的他了。
我突然開始感到後悔——他那麼了解我,如果發生了什麼事而他不肯告訴我,那隻能說明一件事:他知道那會傷害到我。
而我,居然還一個勁地追問他?哦,真是蠢!蠢透了!
一念至此我決定轉移話題。
逃避也好,自我保護也罷,反正隻要是會讓我不好受的東西,我都要離它遠遠的。
然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他的聲音,緩緩地、低低地,響了起來。
“一切。”他這樣對我說道,“我夢到了一切。”
我瞪著他,好不容易才從喉嚨裏勉強擠出一個“哦”。
我不喜歡這個開頭。他一張嘴就是“一切”二字,這讓我有種很不祥的預感。
因為就像字麵所表達的意思那樣,這個詞代表了所有、全部,包括好的,以及——不好的。
要命的是,盡管此刻我已沒有一點興趣聽下去,他卻開始說了起來。
當然我也隻有聽著。
一炷香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