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中)(2 / 3)

“你說什麼?”

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我陡然傾身向前,打斷了他的敘述。

從他開始複述他的夢境開始,我就一直被驚訝和詭異的感覺所籠罩著,但我始終忍耐著沒去打斷他,因為我總覺得真正令我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頭。

我一直在等。而現在,我想我等到了。

“我說我進了門,然後就看見你坐在這兒,半靠床頭,肩上披著這件衣服。”

他神色溫和地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對比我的激動,他的口吻平靜得幾乎可以說是波瀾不興。

這男人素來是控製情緒高手,如果說之前的種種異常是因為這個夢委實太過詭異,那麼現在,他無疑已經從中恢複過來了。

這本應算是個好消息,但是看著他眼底熟悉的冷靜,我卻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心慌。

暗自定了定神,我拉平自己的衣袖好讓他看清楚,問道:“你確定是這件?你在夢裏看見我穿的,是這件衣服?”

“對。鵝黃色的,上麵繡著折枝小葵花。”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他說剛才發生的一切他在夢裏都夢到了——深夜敲門,小小的嘮叨,我玩的蚊子小把戲——所有這些都一字不差地重現了。是的這很詭異,但夢境素來是現實的折射,他了解我和小小,所以在夢中夢到我們會有什麼反應、會說什麼樣的話,這也說得過去……但是,衣服?

再了解我,也不可能提前預知我會穿哪件衣服啊。

怪不得他在進門看見我的一瞬,眼中卻出現那樣的驚懼……這、這真的是太駭人了!

我腦中亂成一團,很多念頭穿梭來去,卻一個也抓不住,半晌才又問道:“接下來呢,你還夢到什麼了?”

“接下來,你問我什麼事這麼急擾你清夢……嗯,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要罰我。然後我……”他突地頓住,輕輕朝我一笑,眸底卻有什麼東西一掠而過。

是痛楚……麼?我不確定,那太輕微,也太快了,我無法清晰地辨識。

心,又開始發慌,比方才更加劇烈。他離我這麼近,可我居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透他的微笑……從什麼時候起,他又開始變得飄渺、難以琢磨了?

不不不,我不要這樣,這樣糟透了!我驀地伸出手,握住他的肩,追問道:“然後怎樣?你說啊!”

他沉默著,用一種我看不懂的眼神深深地看我,然後突然俯下身,吻上了我的唇。

“這樣。”

我曾聽璟鸞說過,當日在定南王府,我中毒彌留之際,他“應該”是偷偷地親過我一下。後來經過我不懈的追問,他終於承認當時以為自己死定了,著實不甘心連命都為我送掉了卻跟我一次超出主仆關係的接觸都沒有,所以就幹了一回偷香的勾當。

為此我一直深感遺憾,因為當時我正處於昏迷之中,完全不知道這最後的、充滿訣別意味的吻是什麼滋味。

而現在,當我的唇齒間充斥著他熟悉的氣息時,我卻幾乎是滿懷恐懼地發現:那種滋味,我永生永世也不要知道。

因為,現在、此刻,我就在其中。

而它幾乎殺了我。

他的吻仍在繼續。

先是由淺而深,再是由平靜而劇烈,接著由溫柔而決絕,到最後,已經變成一種純粹的瘋狂的掠奪。

這種種變化是如此明顯,直如他心境的轉變分分寸寸地由我唇上抵達心間——再沒什麼比這更可怖了——我正一點一滴地感受他如何從我最熟悉的人變成最陌生。

是的,陌生……

有那麼一瞬,我甚至覺得正在與我唇舌糾纏的,根本就不是他。

因為,迦藍不會這樣,迦藍不會如斯瘋狂,迦藍不會……

上唇遽然傳來刺痛,舌尖瞬時嚐到了鐵鏽的味道,我驚駭,霍然睜眼——差點失聲驚叫。

他正盯著我!

他居然一直一直這樣盯著我——盯著我的臉,吻著我。

天哪!

我猛地發力推開了他。

反手一抹嘴唇,看著指間的那抹鮮紅,我一時間竟驚呆了。

而他,隻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看著我染血的唇,眼神淡漠,一如初見那日。

我簡直不敢相信,因為他的粗暴,我在流血,而他竟然……竟然……冷漠得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我明確地覺察到一股怒氣在胸中糾纏流竄,我已經快到爆發邊緣,我想尖叫、想暴跳、想揪著他的衣領問他到底吃錯了什麼藥,我甚至有賞他一耳光的衝動——就像我曾經幹過的那樣……然而到了最後的最後,我卻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樣溫和地,甚至是溫柔地問道:“這個,不會也在你夢中出現過吧?”

他身子一震,霍然抬頭。

我立刻朝他笑了一下,心底卻一派酸楚。

很吃驚,是嗎?我竟沒有發火、沒有發作……知道嗎,我自己也很吃驚呢。

感覺到唇邊的微笑有崩潰的跡象,我命令自己別再想下去,咬著牙抬起臉,加深笑意。

某種清晰而又濃烈的情感乍然從他眼底湧現出來,有那麼一瞬,我甚至覺得他要把我擁進懷中了……可,僅僅是眨眼間,那份情感就被他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強烈的自我厭惡之情。然後,再一轉瞬,就連這抹厭惡,也被他迅速地捺了回去。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起一捺之間,一種語言無法形容的、幾同於冷酷的果決之色,在他臉上呈現出來。

“不。”他回答我說,“相同的部分到此為止,接下來的,都、不、再、是、夢。”

他的語氣很奇怪,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緩慢,平靜中蘊含著某種極複雜微妙的氣息。而他的表情卻那麼漠然,好像他的軀體裏裝著兩個靈魂,一個堅硬,一個柔軟,一個已經做出決定,而另一個,正在哀殤那個決定。

——隻是哀殤,並非猶豫。也決不會後悔。

我很想表現得勇敢一點,我真的想。

但我根本就做不到。

我已經徹徹底底地、完完全全地慌了神。

因為那個聲音,它就在我的腦海、我的胸腔,在我渾身的血液裏瘋狂叫囂:“你要失去他了,你要失去他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就在昨天,不不不,就在今天吃晚飯時,一切都還好好的……我不明白,我真的想破頭也不明白,是什麼讓他在短短幾個時辰內改變如此之巨?

呆呆地看著他,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什麼都不敢說。

看著這樣呆滯的一個我,他竟笑了。

“真教人意外,你竟仍未發火。”沒有一絲悔悟、內疚或是清醒的意味,他笑得冷峭,“若你二姐知道她那個心無點塵、遊戲人間的妹妹,終於也學會忍耐了,你說她會作何感想?”

我艱難地扭動脖子,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我猜……她一定很……害怕。”他的聲音瞬間低沉了一下,很快便又揚起,“但也許她會覺得高興,誰知道呢。”

我再度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在他麵前,我竟幾次三番地失語。

他又看了我一會,眼眸深深。然後,毫無預兆地站起身道:“很晚了,睡吧,我走……”

“不!”

——在他把那個“了”字說出口之前,我尖叫出聲。

他身形一頓,卻過了半晌才把頭轉了過來。

沒有問“還有什麼事”,也沒有問“怎麼了”,他不好奇,不詢問,不關心。

隻是輕輕地對我說:“真的很晚了,睡吧,別做噩夢……”

似是想到了什麼,他突然頓住,扯動嘴角一笑,自語般地道:“其實做了也沒什麼不好……”

“不,我不要睡覺,你等等!”我從床上探過身,急切地去夠他的左手,而他……

他……

竟避開了。

空氣仿佛凝固。

我怔忡住,仿佛被人當胸塞了把雪,其寒徹骨。

一個如此隨意而簡單的閃避動作,怎麼會這樣傷人心?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我想不通。

如果換在平時,擺出這等脆弱姿勢一定會讓我大大地唾棄自己,可現在,我隻希望他的眼神能因此而柔軟些許。

直到此時,我這才知道為了這個男人我改變了多少。但是,那都是值得的。

因為他是迦藍。

隻因為他是迦藍。

就算全世界所有的理由和原因都加在一起,對我來說,也不會比這兩個字更有說服力。

所以,不管是那個該死的夢,還是其它一些我還不知道的原因,讓他變得好像一個陌生人,我都得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即使那會傷害到我自己,但因為事關他,我便再也沒有逃避的可能。

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我慶幸和他在一起呆久了,我控製情緒的功夫也見長了。

“迦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再次對他伸出手的,但我的確伸出了,盡管明知他很有可能會再次躲開,而這一可能讓我胃裏翻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