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上)(1 / 3)

「以下情節發生於安窨國盜龍骨歸來後的第三個月,夜間11點至12點。」

——請諸位看倌以傑克鮑爾的語氣念出這段話。

仲春,月夜。

隱約的月光自半敞的窗外漫入屋內,影影綽綽間,視線一片模糊。

依稀可見一張檀木書案橫擺於窗前,案上端硯、羊毫、素箋、鬆煙墨一應俱全,左側立有一隻尺許高的螭首古鼎,此刻鼎內並未焚香,鏤空的花紋中沒有嫋嫋白煙冒出,暗夜中看去仿若一張張微裂的嘴。

我立在門邊,看著那一道道裂口,耳邊似又響起她脆生生的聲音——

“天熱起來啦,應該焚沉香,聞起來涼涼的,又提神又爽快!”

於是不自覺地走過去,揭開案上的一個雕花小木盒,拈了把細粉放入香鼎,燃起。

清洌的香氣徐徐飄散,果然,涼涼的。

我素不喜熏香,無論旃檀、龍腦還是麝香,我都不喜歡。

不過……她喜歡就好。

書案邊放著兩張椅子,一張正對著書案,一張在書案右側。

前者屬於她,後者屬於我。

三個月前的安窨國之行,雖曆時短暫,過程卻險象環生,鬥國師、戰法僧、破絕陣、闖地宮,幾次三番命懸一線,若非那一點點運氣,險些就回不來了。她素來心高氣傲,此番差點折在安窨國,不免發了狠勁,回家第一件事便是衝進書庫,整理了五大箱子的書,命人抬進書房,然後搬來兩張椅子,對我道:“我坐這兒,你……”

“坐那兒。”我不待她說完便坐到一側的椅子裏,“陪著你。”

她嘻嘻笑了,蹦蹦跳跳地湊過來……

我立刻把右手伸給她,她卻視若不見,拉著我的衣袖硬將我的左手拽出來,來來回回地晃著,“我看書,你就看我,我哪都不去,你也哪都不許去,一直一直陪著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我苦笑。

自打從公主那裏得知我總是左手不離刀之後,她對它的興趣便又空前高漲起來,我越是不習慣以它示人,她就越是有事沒事都要把我的左手拽出來把玩一番,然後瞟著我一臉無奈又別扭的表情,咬著舌尖發笑。

那一瞬的她,小女兒家的嬌態流轉照人,眼底眉梢俱是得意,因她知道這世間唯有她可以這樣做。為她這霎笑靨如花,再如何不習慣,我也會一直忍著,伸著左手由她把玩個夠。

我知道她之任性天下少有,但我始終忘不了,那個無星也無月的夜,風聆苑外,為我無聲無息痛哭得滿麵水光的女孩子……人海茫茫,每天我們與無數人擦肩而過,但是隻有她,曾經那樣為我流淚。

她是我的鴆毒,我已一口飲畢,此生無救。

身下硌到硬物的感覺令我觫然回神,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已在她的椅子中坐下。

反手抽出硌到我的東西,卻是一卷《火龍神器陣法》,專門介紹火器技術的著作,正是日前她在看的。我隨手翻開,頁眉上隱約有字跡,應該是她的批注,就著朦朧的夜色看不真切……

我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燈盞,半晌,還是作罷。

這麼小的字,即使點了燈我也看不清的。

替她把書放回案上、整理好,我靠著椅背,抬眼望向右側——就如同這兩個月來,她看書看累了,很自然地轉頭朝我看來一樣。

空空的一張椅子,因為最靠近窗口,完全處於月光的籠罩下,恍若浮動著一團霧氣,又好像是我的眼球上附著一層白翳,視線內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我用力閉閉眼,再睜開,也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那張椅子仿佛清晰了一些,我甚至能瞧見靠背上的雕刻花紋……隻是,仍舊空空如也。

當然是空的,那是我的椅子,而我此刻,正坐在她的位置上。

明明知道,可這一霎,我的心髒還是微微地縮了一下。

倘有一日,她如我這般坐在此處,抬頭望去時,卻隻見一片空無,會如何?

她總愛在與我目光相碰的一刻,咧嘴一笑,歡歡喜喜、燦燦爛爛……

倘有一日,她尋不著我的眼,沒了那可以一笑的人,會如何?

見過她哭,我永世不願再見她的淚。

有些東西,經曆過一次你便刻骨銘心,再不肯嚐。

自私如我,也有萬般的不忍,不忍讓她背負那種苦……分離的苦。

“就算為了她,你也不肯抱一線希望麼?”

“迦藍……給自己一線希望。”

耳畔響起萬俟唯曾說過的話,隔著那一場生死劫難,遙遠得如在前世。

可依然字字清晰如刻。

我心中一動,像極了那一夜,看著她漆黑的頭顱一點點地朝自己的胸膛靠過來,心頭有什麼悄然萌芽的感覺。

沈迦藍,莫要如此自私,你既已試過一次,再多一次又何妨?

我略略地吸了口氣,不想給自己猶豫的時間,霍然起身,眼前倏地一片黑暗,我已有預料便站著沒動。須臾,黑暗漸漸退卻,隱約有一線亮光穿透而來,我這才舉步,憑著對環境的熟悉,很快穿廊過榭,來到了那扇門前。

小小素來眠淺,我剛扣了兩下門扉,她便醒了。

開門見是我,她立刻瞪圓了她那並不算小的眼睛,壓低嗓音道:“這麼晚了,公子怎的還沒歇息?”

“有話跟她說。”

“可……”

“不能等。”

小小閉上嘴,狐疑地看我幾眼,一轉身道:“好吧,我去喊三小姐……不過公子,莫怪婢子多嘴,你與我們家三小姐才剛遞了庚帖,還未擇日呢,這麼晚見麵,傳出去可不好聽……有什麼話不能明天再說嘛,真是……”

她一邊引我進去,一邊囉囉嗦嗦,我默默聽她數落,心情莫名大好。

夜深人靜,閨閣禁地,機靈碎嘴的小丫鬟,層層樓台鎖千金……想不到我沈迦藍竟也會經曆如此旖旎風流的一幕。不禁微笑。

在廳內坐了片刻,隻聽西廂房傳來她睡意慵懶的聲音:“我不想動啦,叫他進來。”

“這怎麼行!你們尚未成婚,怎可隨意讓……”

“哎呀你好煩……哇!蚊子!快打快打……打到了麼?”

“嗯,打著了。”

“公的母的?”

“啊?”

“我問你蚊子是公的還是母的?”

“這這……我怎麼知道!”

“那不就結了?如果公蚊子可以進來,他如何進來不得?去去,叫他進來,別囉嗦了……”

我正要笑,小小掀簾子出來了,兩眼冒火地對我道:“她叫你進去!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哼,我再懶得管你們的事了!”

言訖,風風火火地走了,“砰”的一聲帶上了廳門。

我起身走過去,又把門拉了開來,然後才轉到廂房,站在門邊低聲道:“我要進來了。”

“嗯,我披了衣服啦。”

進得門去,一眼便看見她斜靠在臥榻上,披著件鵝黃色的折枝小葵花綢裳,滿頭青絲綰也未綰,水一般泄在肩上,襯得一張素靨玉光流轉,櫻唇柳眉,愈加鮮明奪目。

我的心仿佛猛地被針尖刺了一下。

人間絕色,美好如斯,倘若從不曾真真切切地看在眼內、擁在懷中,也就無所謂失去的苦楚,上天看似慷慨的賜予,往往伴隨著更多的諷刺和殘酷。

巧婦配拙夫,更痛苦的是巧婦,還是拙夫?

天下最美的一張臉,卻沒有一雙可以驚豔的眼,最終會是哪一方無力承受那絕望的忍耐?

我驟然向後退一步,卻在同一時刻,心底一個聲音厲喝:沈迦藍,你不能這麼自私!

是,我從不諱言,我是自私的。以前曾有過很多選擇,我問亦沒問她一聲便擅自決定了,自以為不會傷害她,卻傷她至深。那麼這一次,如此至關重要的一個決定,我仍要奪走她的選擇權利麼?

這不光是我的一生,還有她的……這一次,事關我們彼此的,一生。

“什麼事這麼急非要立刻說?”

恍惚間,她開口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口齒不清地道:“無端端擾人清夢,我要罰你……”

聽著她軟軟糯糯的嗓音,我心頭不禁一酥,柔聲道:“怎麼罰?”

“你過來。”她招招手,複拍拍塌邊,“坐這裏。”

我走過去,還未坐穩,她已靠了過來,軟玉溫香,柔若無骨。

低眉,她帖在我懷中仰臉望著我,一手勾住我的脖子,緩緩拉我靠近。

“你這人……我每次見著你,都想咬你一口,你說奇怪不奇怪……”

這一瞬她眼波瀲灩,似夢似幻,我思緒飛散,不容多想便俯首吻上她的唇。

她是我的鴆毒,我已一口飲畢,此生無救。

一吻銷魂。

我自沉溺。

她卻猛地一推我,魚一般溜出我的懷抱,緊帖到睡塌另一側,臉色緋紅,眸光似水,指著我忍笑道:“你不是好人!你……你……你不老實!”

我當然知道她所指為何,這些日子以來我們耳鬢廝磨,這樣的親昵也非一兩次了,每次她必要引得我有反應方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