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上)(3 / 3)

“迦藍,我們要個孩子吧!”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我一時怔忡。

不知該說什麼,我沉默。

她將我死死緊抱,哭道:“二姐說,妻子對丈夫最大的愛就是為他孕育新生命……我這麼這麼愛你,我要為你生個孩子!”

我聽著她的哭聲,須臾,一笑道:“我希望是個女孩。”

真好……我想:她終於不再為我無聲地痛哭了。

那種,傷心到了極處的,無聲的泣血……太傷身了,還是哭出聲來的好。

一年半後,我的孩子誕生。

果然是個女孩兒。菀兒說她漂亮極了,小小說她的眉眼像母親,嘴巴和下頷像父親。

我含笑聽著,在心中想象自己女兒的小模樣,卻幾近惶恐地發現,我不僅就快忘了自己的嘴巴和下頷長什麼樣,就連菀兒的臉,也已快要在記憶中淡去……

於是我抱起女兒,用指尖去描繪她的輪廓,試圖追回我時刻都在消逝的記憶。

我不想忘記她的臉,我怎能忘記她的臉,那曾是我生命中唯一僅有的、最靚麗的風景啊……

“寶寶乖,不哭……還是到娘這兒吧,你爹看不見,別摔著你哦……”

手中一空,懷裏一虛,恍恍惚惚地,我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也徹底地墜入無底深淵。

沈迦藍。我聽著女兒呀呀的哭聲,一字字對自己說:你真的,罪無可恕。

女兒出生後,菀兒的全部心神都毫無保留地給予了她,書房基本不去了,一卷卷醫書堆放在案上,伸手一摸,都是灰。

帶著疑難案件前來求助的人越來越少,到女兒兩歲生日那天,已整整八個月無一人上門……

萬俟家維係百年的赫赫聲名不複存在,曾經風光一時無兩的“布衣神判”徹底成為過眼煙雲,再也追不回。

曾幾何時,沈老將軍遣我上京,為的是在最關鍵時刻施以援手,保住萬俟家那塊金字招牌,豈料萬俟家最終竟是因我而敗……我一個瞎子,居然成了這個百年大家族有史以來最大的罪人,造物弄人,實叫人五體投地!

因為女兒生日,很多親戚都來了,我靜靜坐在上首,聽著四麵八方傳來的鼎沸人聲。

眼睛看不見,聽覺確實敏銳許多,即使在這樣的嘈雜中,偶爾一兩聲從角落裏飄來的喁喁私語,依然能被我的雙耳準確無誤地捕捉到。

“七嬸,菀兒今年多大啊?”

“虛二十二了,怎麼了?”

“哦,我在想前年看見她時,哎喲真真是個美人,打扮得比花兒還漂亮,怎的兩年不見,憔悴了這許多。”

“女人家生完孩子變化大,況她實也不易,姑爺眼睛看不見,甚忙幫不上,府裏大大小小的事,還不都靠她。又有了孩子……”

“姑爺的眼病還沒治好呢?記得他們成親那陣,他眼還好好的,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呢!”

“那倒是。知道五年前定南王府出的那件大事嗎?就是後來牽連到安陽、平治、玉懷三家王府的事兒,整個京城差點翻了個個兒呢……那就是三姑爺的手筆。”

“哎喲喲!那可是了不得!可惜可惜,人強命不強,通身就這麼一個毛病,偏還在眼上……”

人強命不強——我笑。不錯,就是這麼一句話。

簡簡單單五個字,什麼都道盡了。

原來,旁觀者看我的人生,竟比我自己更透徹。

沈迦藍,你也該悟了吧!

那一晚,散席之後,我回到房中,忽問菀兒:“你後悔麼?”

她一時並未接話。

沉默,說明她已明白我在問什麼。

過了一會,我聽見她說:“不。”

猶豫,說明她有過掙紮,而這最後一刻的肯定卻非因我,而是因為與我有了女兒。

我點點頭,緩緩地道:“我也是。”

她不知道,這是從未對她說過謊的我,第一次對她撒謊。

她更不知道,從不置疑自己選擇的我,生平第一次,悔不當初。

若非執意償還所有虧欠,沈老將軍不會失望得讓我離開陌城上京輔佐她;

若非答應上京輔佐她,我不會吃下三月三的解藥;

若非吃下解藥,我不會陷入毒中毒的魔圈……

但是,若非以上這些“若非”,我不會與她相遇——隻此一點,我無悔。

我唯一後悔的,就是最後的那一次選擇,我不再決絕、不再薄涼、不再狠心,唯一的一次心軟,便把我和她的一生,連同最美好的回憶,一起摧毀。

人生悲愴,最強不過二者: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我何其有幸,居然二者占全,五年來演出一場大戲,既叫旁觀者悲了英雄的末路,亦傷了美人的遲暮。

倘若當時,我能夠一如既往地選擇自私,默默忍下滿心不舍,獨自背起全部苦難,義無反顧地走掉,結局又當如何?

無論如何,必定都比現在好吧。

至少,我留給她的是一個完美背影,不必讓她對著一個瞎子追憶曾經的似水年華。

而她,也不會如此年輕便背起家庭兒女債,讓我隻能在記憶裏哀悼曾經的如花美眷。

“怎的兩年不見,憔悴了這許多。”

這句不期然飄進耳中的話,有如最重的雷轟響在我心田。

我可以承受自己的末路,卻無法接受她的遲暮……直到現在,我的心依舊是隻為她痛。

二十二歲,她才隻有二十二歲……憔悴這個詞對她而言,難道不是降臨得太早了麼?

猶記,清晨初相見,她跳窗而入,耀眼得猶如一蓬烈焰;

猶記,沁秋湖畔,她含羞帶怯地主動向我道歉;

猶記,狂風中,她又委屈又憤怒又倔強地與我對峙;

猶記,香樟樹上,她雙目灼灼地看著我,許我自由;

猶記,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那個為我慟哭無聲,滿麵水光的女孩子……

菀兒……

明豔的、靈動的、頑皮的、倔強的、任性的、深情的,菀兒……

我的菀兒……

五年的時間,是什麼改變了你我?

還是……你無心,我無情,失了這點,其實你早已不是你,我也早非我?

錯了,終究還是錯了……

曾以為,你我沒有明天,情深緣淺,造物弄人,各有歸途。

可有人告訴我,希望是美好的,要我張開懷抱去迎接。

於是又以為,你我會有明天,琴瑟合鳴,長相依偎,同把黑發守成白。

而今我知,希望是最可怕的事物,我張開懷抱,便會跌進地獄。

隻是,菀兒,我已末路,你卻不必陪我遲暮。

我不是你的英雄,那就讓我在你的明天裏,永久謝幕。

靜靜地等待她睡去,我在黑暗中摸索著來到書房,在她的椅子裏坐下。

一伸手,就摸到了我的刀。

可惜了這天下無雙的利器,五年來一直被塵封,直到剛才我回房前,才又重新被我從暗格裏拿了出來。

我的指尖一點點撫摩過那新月般的弧度,許久不曾感到過的安心,重又回到胸間。

此刀曾與我的左手,緊密貼合了十四年,在那段日子裏,它是我唯一的依靠。

而今,到了這最後的最後,還是隻有它,不離不棄,陪伴我左右。

輕輕抽刀,隱約有金屬的摩擦聲響起,鈍鈍的,不複以往的鋒銳。

我笑著倒懸刀身,輕聲喃語:“男兒未掛封侯印,腰下常懸帶血刀……刀兄,自古利器飲血長鋒,你為我忍饑捱渴五年,今日就用我的血,祭你重見天日。請了。”

以刀尖抵住心窩,略一用力,便將那新月般的弧度整個嵌入前胸。

極致的痛苦中,濃濃的鐵鏽味在暗夜中彌漫開去,隨之而來的,是無以倫比的快意。

真的痛快!

五年了,我終於又再自私了一回。

沒有不告而別,沒有遠走他方,我要死在這裏,死在我們的家裏,讓她明日夢覺,便能切切實實地看見我的屍體。

讓她知道——我已丟下她——徹徹底底,永遠永遠。

這是一場賭博,我用我的無情,賭她能夠做回那個無心的她。

人間別久不成悲,所有悲傷終究會過去,一切終能重歸原點。

我了解她。這一次,我贏定。

瀕死的一刻,我仿佛又回到初見那日,天格外藍,風格外靜,一身鮮紅的女孩跳窗而入,衣袂帶風地坐進桌邊的椅子裏,臉不紅氣不喘地一轉下巴,又輕鬆又愉快地招呼我道:“你好!”

我輕輕地笑了,腥穠的血,在喉間汪洋。

“沈迦藍叩見三小姐。”我含血回答她,像念台詞般。

這本就是我的人生劇本,我一生最大的悲喜,都從這句台詞開始。

開始的故事結束了,剩下的,是明天。

她的明天。

我的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