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上)(2 / 3)

情人之間如此行為實屬正常,她喜歡看我為她動情,我又何嚐不喜她嬌俏可人?

睡塌就那麼大,我一伸手,便將她抓過來,淡然道:“每次都是隻管點火不管滅,我忍得辛苦你卻笑,今天可休想我輕饒了你……”

“你待怎樣?”她倒放心得很,被我捉到膝上也不掙紮,嘻嘻笑道,“你這麼厲害,我又打不過你,你想做什麼我也隻有逆來順受……隻要你敢。”

“無論我做什麼?”

“嗯啊。”

“那麼……”我深深地凝注著她的眼睛,慢慢地道,“就這樣呆著別動,讓我看看你。”

“都看了一萬次了,有什麼好看?”她笑得厲害,抬手就來遮我的眼睛,“不許看……”

“我要瞎了。”

我靜靜地說出四個字。

與此同時,她的手掩上我的眼。

黑暗驟然襲來,如中不祥讖語。

我沒有動,繼續淡淡地說道:“剛開始時隻是偶爾會失去光感,現在已經越來越頻繁,估計最多不過兩個月,我將徹底失明。我再也看不見你了,即使我們近在咫尺。所以……”

她霍地把手拿開。

光和影重又回到我眼前,我看見她的臉,那樣明豔莫可逼視的一張臉,此刻卻連唇色亦有些發白。

我頓了頓,接著道:“所以……”

“住口!”她驀然打斷我,然後冷冷地道,“放開我。”

我看著她,沒有鬆開禁錮著她的手。

於是她開始掙紮,掙紮半晌,始終無法掙脫。她突然就爆發了。

“讓我起來!讓我起來!沈迦藍你是個混蛋!這種事情你也拿來開玩笑,很好玩嗎?你這個混蛋,你……你撒手!我不要你碰我!我要起來!你讓我起來!”

“不是玩笑。”我就像中了蠱似的,死捺著她不鬆手。

這一刀已經送出,我不要她受那淩遲之苦,唯有給她個痛快。

“從來沒人服下三月三的解藥後又中毒,也從來沒人吃過那種解藥,更沒有人拿龍骨配過藥,我不知道中間究竟哪個環節出了錯,我隻知道服下解藥的第三天我就首次出現短暫失明的症狀。上個月陪你踏青,你說有個孩子的風箏放得很高,其實我根本就看不到;還有半個月前,你傍晚來我房間,問我為什麼天黑了還不點燈,其實……”

“不——”她陡然尖叫起來,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厲聲叫道,“我不信!我怎麼也不會信的!你騙我!你在騙我是不是?”

她叫得聲音都劈了,仿佛下一瞬就會噴出一口血來,橫在我膝上的身子,正以一種我掌心能夠感知的速度,迅速地變冷。她在害怕,那麼那麼強烈地害怕,怕得全身都在不停地發抖……我胸口陣陣發緊,她心無點塵,原是這世上最了無牽掛任情恣性之人,卻一次又一次地因著我,傷心到如此田地。

上次我還可以為她死,這次,卻叫我拿什麼去救她?

一直認為,怨天尤人者皆為無能之輩。但在此刻,我恨上天,恨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我刀名非天,亦是修羅之意,如我脅下有雙翼,我定掣刀在手,一飛衝天,將那天庭變作修羅場!

然而,命運麵前,人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縱有非天刀,卻隻是一介凡人,隻能、隻能坐在這裏,看她肝膽俱裂,自己肝腸寸斷……

眼見她被我緊握住的手腕業已發紅,此刻要說的話都已說完,我再不忍弄疼她,一言不發地將她扶起,還她自由。

奇怪的是,她卻突如其來地安靜下去,不再嘶喊,不再劇烈地掙紮,全身僵直地半坐於我身側,雙唇血色褪盡,目光呆滯地盯著我,如同石化。

我等了片刻,見她始終一動不動,擔心起來,便試著喚她:“菀兒?”

剛一出聲,便聽她倒抽一口冷氣,尖銳得無以言表,我心一沉,隻當她又要嘶喊,生恐她嗓子受不住,曲指便預備點她的穴。

不想她卻隻是輕輕地說了聲:“別說了……”

頓了頓,仍是那樣輕輕地補了一句:“什麼都別說了,我一個字也不想聽。”

我心下淒楚一片,隻伸手攬了她,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不知說到多少遍,脖頸處忽爾一涼,然後,很快地由一點濡濕成一片。

到底,還是叫她掉了淚。

又是這樣,傷心到了極處,無聲的痛哭。

我僵坐在那兒,聽著她細極了的幾不可聞的悲泣,心痛得狠了,反開始麻木起來,心底一個聲音,冷冷清清、反反複複地說著同一句話:沈迦藍,你罪無可恕。

我生平自負,不想欠沈家恩情,為仆為奴也在所不惜。

影子訓練艱苦卓絕,我從未哼過一聲。

對於自己做的決定,我從不置疑。

我總是堅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

可現在,我心愛的人在為我泣血,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沈迦藍,你真的,罪無可恕。

這句話,在此後的五年裏,一直與我如影隨形,片刻不曾或忘。

菀兒並沒有負我。

那一夜,她在我懷中哭了很久,然後於翌日宣布了一個消息:立刻與我成婚。

我說過這一次的選擇權在她,既然這是她做出的決定,我自當遵從。

兩個月後,我徹底失明。

永夜般的黑暗,自此與我長伴,至死方可擺脫。

江湖傳說中,有許多身殘誌不殘的能人異士,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會成為那種人。

我不怕苦,也有足夠堅韌的毅力,但我不想自己騙自己。

我瞎了……

當初一擰身就能躍上柳梢,此刻一擰身有可能會掉進池塘;

曾經出手必中的非天刀,如今在拔刀前我得先弄清敵人在何處;

以往我認穴奇準,現在我該當如何?即使有人幫我把穴位以朱點標出,我也看不見啊……

失去了眼睛,我再也不可能是以前那個沈迦藍。

“怎麼會?不是有聽聲辨位這門功夫麼?”菀兒曾這樣問我,“就像你以前在黑屋子裏拿劍去削蒼蠅翅膀。”

“蒼蠅是蒼蠅,人是人。”我淡淡地說,“一萬隻蒼蠅也比不上一個高手。”

而我練一萬年的聽聲辨位,也比不上高手練一年的屏氣功夫。

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我再努力,也不可能躋身高手行列了。

那麼,是安心地做一個瞎子,還是為了證明自己身殘誌不殘而努力成為一個小醜?

我選擇前者。

因為我一直一直,看得很清。

撤下非天刀,讓我的左手重見天日,我對菀兒說:“以前它一直隱於袖中,是因為那把與我性命一樣重要的刀在那裏。現在,我把刀交給你,我的左手也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什麼?”

我說不出來,便用行動回答——抬起雙手,一點一滴地描繪她的臉。

我怕終有一天我會忘記她的臉,隻能以手代眼,在記憶裏加深她的輪廓。

指尖的濡濕感告訴我她哭了,“我會治好你,迦藍,給我時間,我一定一定能讓你再看見我對你笑。”她字字泣血,以淚起誓。

“你一直在對我笑,在我心裏。”我回答。

從那以後,她開始千方百計地尋找讓我重見光明的希望,剛從書庫裏找出來的那些火器、兵法書,以及其它一些雜書,又全都被送了回去,當然也包括我好不容易才使她感興趣的刑法勘驗類的著作,取而代之的是一卷又一卷的醫藥類專著。

她鎮日埋首於古籍秘本裏尋找治愈我的良方,心無旁騖。官府請她協助破案,她毫不猶豫地拒絕;地方百姓慕名而來,她連人也不肯見……一年多的時間,萬俟家族的聲名已勢漸微弱。

彼時萬俟唯已懷有身孕,卻還是與沈狐千裏迢迢從陌城趕來,勸菀兒不要放棄家族傳承,卻無果而歸。我雖目不能視,卻依然能夠清楚地感知到萬俟唯的失望和無奈,樹立一塊金字招牌,需要十年甚至百年,可讓其倒下,往往隻需很短的時間——短得讓你吃驚。

他們走後,我第一次勸菀兒重拾家族事業……事實證明,我挑了一個錯得離譜的時機。

她剛與姐姐不歡而散,心情十分焦躁,想也沒想便對我吼道:“你以為我心裏好受?我這麼做還不是為你這個……”

她及時地將“瞎子”二字咽回喉嚨,徒留滿室寂靜,蒼涼無聲。

我木然坐了片刻,默默地起身,摸索著走了出去。

她從背後追上來,抱住我嚎啕大哭,一迭聲地喊:“原諒我原諒我……”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撫摩著她的頭發,柔聲道。

她的頭發涼涼的,水一般。記憶中那是泛著綢緞光澤的發,我尚能在心底想象。

我還記得她的臉孔,那美麗得莫可逼視的臉孔,我再也看不見了。

曾以為與她咫尺相對卻看不見她的臉,就是我生命中最難捱的折磨。而這一認知卻被她接下來的一句話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