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彎下腰去,一直彎、一直彎,直到自己的唇再向前一分便能觸到他的耳廓,然後在那裏,一字字地對他道:“你是個混蛋,沈迦藍。這個世上,隻有我,和你自己心裏清楚,你是個怎樣的混蛋。”
隨著最後一字出口,房內陷入死寂。
隻是,這種死寂似乎來得有些特別、有些異樣,雖不聞一絲人語、未聽任何響動,卻好像有什麼不安分的東西在空氣中騷動,如同靜水深流,平靜無波隻在表麵,內裏,卻是無聲處聽驚雷。
她似有所察,肩頭一動,直起身來,靜靜看了他一會,忽然道:“你醒了?”
他依舊一動不動,連睫毛亦未顫動分毫。
她絲毫也不放鬆地盯著他,良久,始終未見異樣,眉心仿佛鬆了鬆,又好像皺得更緊了,抬手摸索著身後椅子的椅背,慢慢坐了下去。
身體鬆懈下來的一瞬,一縷疲倦悄然從心底鑽出,並不沉重,隻是不絕如縷,纏心繞骨……好累,真的好累,原來眼睜睜失去自我,卻無法阻止這種轉變的感覺,如此之累!
她再也不會是從前的她了,她清楚地知道。
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追尋極致的自我,擁有極致的自由,因為她的心已經扣上了一把鎖,而唯一能開啟這把鎖的鑰匙,叫做沈迦藍。
可是,他要走了。
若她所料不差,來日他醒轉那刻,便是他離去之時。他會走,毫無留戀、絕不回頭地走,天地間自此多了一個自由欲飛的靈魂,也多了一個再也輕鬆、快樂不起來的她。
從此後,碧水丹山、朗朗乾坤,無論她身在何處,她都不會忘記那個叫沈迦藍的人。
從此後,鬥轉星移、急景凋年,無論今夕是何夕,她永遠會背負著對他的恨、對他的債、對他的……思念。
她完了,無可救贖。因為連她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沈迦藍……沈迦藍……你,真的是個混蛋。
“三小姐。”
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平靜的呼喚,阻絕了萬俟菀的萬千思緒。
她覺得聲音有點耳熟,卻過了半晌才想起是誰,轉頭皺眉道:“翠屏?”
“是我。我來給您送手爐。”厚厚的門簾靜靜低垂,使那聲音聽上去仿佛從古井深處傳來。
“進來吧。”
門簾被掀開,氣流竄動,滿室燭影猛然一陣搖晃,翠屏的臉隨之忽明忽暗。
“三小姐,我來給您送手爐。”她語氣沉緩地又說了一遍。
她的左手上,果然捧著個手爐,上有翠蓋,下垂珠結,連環扣是金累絲雕就,精致無比。
畢竟是璟鸞的人,萬俟菀不看僧麵看佛麵,雖然呆在屋內並不需要手爐這種東西,也還是伸出手道:“你有心了。”
翠屏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活像有兩隻看不見的手扯著她的臉皮迫使她咧開嘴似的,僵硬而不自然。
“翠屏?”萬俟菀皺眉望著她,“你沒事吧?”
“我來給您送手爐。”翠屏道。
這已是她第三次說這句話。
萬俟菀的心“咚”的一跳,霍地長身而立,卻已遲了——
翠屏已經走到她身前,突然將手爐往她懷裏一塞,用力之大,竟將她整個人推得踉蹌了一下,與此同時,一直背在身後的右手遽然揮出,利刃的寒芒在半空劃出一道藍色弧線,快如閃電,驚心動魄——
直插向床上的沈迦藍!
直到很久以後,萬俟菀回想起那天發生的一切、那一場生與死的抉擇,她發現自己忘了翠屏手裏握著的究竟是刀還是匕首,忘了滿室的燭光是怎樣被勁風拂亂、碎如漣漪中的倒影,甚至忘了那一瞬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她隻記得那一股從四經八脈最深處極速湧上心頭的熱血是那麼滾燙,以至於讓她的整個靈魂都為之熾熱;
她還記得當自己以一種生平從未有過的速度、無視刀鋒的銳利、直撲在床上時,錦被下那具身軀的觸感是多麼柔軟、溫熱;
她更記得……
更記得當自己抬眼望去,那一雙陡然撞入她心田的,濃黑如墨,而又清澈如溪的眼睛。
這一眼的相碰,億萬斯年倏忽已過,永恒瞬間款款降臨,恍惚中,有什麼不知名的東西穿越宿命翩然而至,落在彼此眼內,俱成了悸動。
就在這時——
“哧!”
利器割破肉體的銳響傳來,她覺得後腰處猛然一涼,竟全不似想象中那樣痛苦,見他的瞳孔就像貓眼到了陽光下似的遽然緊縮,心裏反隱隱有些歡喜——他到底,還是有些在乎的。複覺釋然——她終於,把命還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