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幾並不大,靠裏的位置上立著一個筆架,其中一隻鉤子上已空了。
筆架下麵擺著一摞紙,旁邊有一隻形狀古樸的硯台,一隻細毫毛筆,擱於其上,筆尖的墨汁業已幹透。
沈迦藍盯著紙和筆,緩緩道:“墨,自然是丫環們磨的,這紙……”
“也是丫環拿好了的。”璟鸞的反應倒也機敏,話音剛落便轉身衝門外喚道,“挽綠?”
“噯!”屋門應聲而開,一名絳衣婢女走進來,步伐穩健,麵色如常,並無半點異樣。
璟鸞看了她一會,又看看沈迦藍,他正盯著擱在硯台上的那隻筆,仿佛已盯得出了神。她心裏沒來由地一陣發緊,轉頭對挽綠道:“沒事了,你出去吧。”
墨和紙都沒有問題,有問題的也就隻有筆了。
璟鸞隻覺滿嘴發苦,走過去道:“荷衣算準了菀兒給母妃看完病後,會來此開方子,便在筆上下了毒……我不明白,我至今也不明白,為什麼是菀兒?她到底做了什麼讓荷衣一定要她死?”
“隻是說了一句話罷了。”沈迦藍輕輕在萬俟菀身邊坐下,執起她的手,去察她的脈象。
“什麼話?”
“小柳根本就不是被惡鬼索命而死的。”
“她跟荷衣說了這句話?”璟鸞呆了,“你既然在她旁邊,為何不阻止她?”
“我當時躲在暗處,一心隻想把握這次機會,早日了結此事,所以……”沈迦藍搖搖頭,看著萬俟菀毫無生氣的、蒼白的臉,隻覺一股鑽心的痛從五髒六腑深處伸展蔓延,“是我大意了,我以為今晚我是一隻黃雀,誰知那隻螳螂才是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璟鸞心中乍然裂開一道細小的裂縫,仿佛有什麼東西跑了出來,又有什麼東西灌了進去。她似有所悟,卻又不敢全然相信,試探著道:“你是說,你早知道荷衣有問題,所以躲在暗處觀察她?那麼,你難道……難道……”
“是。”沈迦藍靜靜地轉過身,靜靜地看著她道,“我早知道今晚王妃會出事。”
璟鸞隻覺得腦子裏轟然一響,立即感到天旋地轉。她掙紮地、勉強地、甚至帶著點哀求地說:“你在開玩笑,是不是?沈迦藍,你在跟我開玩笑?”
“不是玩笑,我確實早知道了。”沈迦藍的語氣平靜如舊,“更準確一點說,今晚的事,是我一手促成的。”
“你……什麼?促成?”璟鸞困難地問。
“對。我故意建議你當眾施刑,用高壓手段阻止鬧鬼之說大肆盛行,逼得荷衣她們不得不將采取非常手段,再一次對王妃下手。我一直在等,所以,今天上午廚房的人把膳單拿給我看過後,我就知道晚上肯定會出事。”
“而你卻一個字也沒說!?”璟鸞驀然衝他喊了起來,“你洞徹先機,你無所不能,你聰明,你厲害,我們所有人都是你手中的棋子,任由你擺布!為什麼你不說?你要是告訴我們,哪怕隻是讓我們有所準備,菀兒也不會這樣了!你行,沈迦藍,你真行!你行到害得菀兒中了毒,躺在那兒就快死了!”
接下來的一瞬,她看見了這一輩子再也忘不掉的痛苦眼神。
她從來、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眼睛裏能夠承載那麼深、那麼重、那麼濃的痛苦,有那麼片刻,她甚至懷疑沈迦藍是不是就要死了,一個人的身體,何能承受那麼多痛苦?他下一刻便會死掉了!
而這世上,唯一比看見一個人如此痛苦更難受的,就是看見一個曾經比山還堅毅、比鐵還剛強的人被巨大的痛苦所擊倒。
她立刻就後悔了,發瘋般的後悔。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迭聲地說,衝過去握住他的手,眼淚一滴接一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我不是有意的,請你相信我,請你、請你原諒我。”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刹那,可她的感覺卻好像已過了幾輩子,沈迦藍終於有所回應。
——他推開了她。
“是的,她現在這樣,我要負全責。”他說,聲音居然冷靜得出奇,“你沒說錯,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諒。”
“沈迦藍……”
“時間無多,在九轉護心丹拿來之前,我必須把一切由始對你交代清楚。剛才我們說到哪了?”
璟鸞說不出話。
她對他講了那麼過分的話,可他,隻一心想把真相告訴她。因為,這是菀兒的希望吧?他隻是在完成菀兒要他做的事,除了菀兒,他在任何人麵前都永遠豎著一麵心牆。
她忽然又有了那種感覺,那種硬生生喝下一口冷茶的感覺,恍惚間,一顆心兒涼透。
終究是不能比的……她知道。
也好,她是位公主,注定不可能,現在這樣早早地斷絕了念頭,也好。
她慢慢轉過身,手扶著桌子坐了下去,吸口氣,再呼出去,將那副沉重的、莊嚴高貴的麵具重新掛在臉上。
“剛才我們說到其實你早知道今晚會出事。”她說,聲音已恢複到和平常一個樣,“為什麼你把我們大家全瞞在鼓裏?”
“因為我不認為你們知道了實情,會同意讓王妃冒險。”沈迦藍直言不諱,“王妃第一次出事是在上個月,時間太久了,足以讓荷衣她們毀滅一切證據,我必須刺激荷衣她們再一次動手,這樣才能找到突破點。”
“比如?”
“比如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王妃屋裏的幾個婢女中,肯定至少有一個有問題,但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可現在,我知道了。”
“等等,你怎麼知道母妃的婢女有問題?”
“還記得那天在萬俟家大堂上,王妃跟我們描述她初次遇鬼的經過,是怎麼說的麼?她說‘昨晚我歇得比平常遲,近三更才睡下……’請問公主,王妃平日的飲食起居是否很有規律?”
“當然。”
“那她那晚為何會何到了三更才歇下?”
“這……”璟鸞一怔,“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進府的第二天,我便在替王妃針灸時問過她了,她說是因為晚膳多進了些,怕食物絮在胃裏不消化,是以特意晚睡。我又問她,想是廚子做了什麼您愛吃的菜了?她說,別的倒也沒什麼,唯有一道清炒滑菇,清清淡淡的很是爽口,便多動了幾筷子。”
璟鸞完全不知他說這些話用意何在,正一頭霧水,隻見他從懷裏掏出一遝紙,遞過來道:“看第一張和最後一張就行了。”
璟鸞低頭看去,卻是一張張膳單。第一張很明顯是從簿子上撕下來的,其他的就不是了。她把第一張和最後一張拿在手上,匆匆瀏覽一遍——都是菜名。她再看一遍,還是沒有發現……然而當她看到第三遍時,終於被她看出了些許端倪。
——“這兩張膳單上,都有用蘑菇做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