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雪夜香樟樹(3 / 3)

“你要自由是麼?自由地呼吸每一口空氣,自由地享受每一縷陽光——那種,真正的自由。”

“是。”沈迦藍抬起眼看向她,清清楚楚、幹幹脆脆地說,“而真正的自由,從來不是別人施舍賞賜而來的。”

萬俟菀的目光霍然一滯,旋即閃動起來。

“我明白了。”她緩緩地道,“你說了那麼多,其實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句話,是麼?你要的自由,不是我簡簡單單說一句‘你自由了’就能得到的,你要的是心靈的放飛,這我給不了你,誰也給不了你,除了你自己。”

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些黯淡,隱隱約約地,她心裏有一種感覺,仿佛今夜他所拒絕的,並不僅僅是她給的自由承諾,而是其他一些……比這更深刻、更珍貴的什麼東西。

沈迦藍看她眼中兩簇始終灼灼焚燒的火焰就那樣無聲地、迅速地湮滅,心頭登時沒來由地一緊,本能地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見她忽然聳聳肩,勉強笑了一聲,道:“你放心啦,我不會逼你的。我知道,就算我執意還你自由,你離開這裏後也還是會回到陌城,直到你覺得已經把欠沈家的債全都還清了,是不是?不過,我有一個問題,希望你能告訴我真話——你打算怎麼和沈家兩訖?”

她的眼中,彌漫著難以掩飾的焦慮和關切。沈迦藍看了她一會,柔聲道:“沈老將軍救了我的命,我當然隻有把命還給他,才算兩訖。”

果然!她就知道,這家夥十足是個瘋子!萬俟菀心頭頓時竄起一把無名火,想發作,把他劈頭蓋臉地大罵一頓,然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又憑什麼去罵他?隻得連連冷笑道:“沈老將軍位及人臣,德高望重,就算有人想他死,隻怕到不了身前便已身首異處,你打算拿命還他,我看恐怕你等到頭發都白了,也未必能等到這樣一個機會。”

“不錯。”沈迦藍微笑道,“所以我才會提出去給四少當影子。而且別人都堅持不下來,唯獨我堅持到了最後。”

要說這件事,萬俟菀也有所耳聞。據說,沈老將軍老來得子,為了保護獨子安全無虞,便招募了一批影子死士,但是由於訓練太過艱苦,那批影子死士不堪忍受,紛紛離開,最後隻剩下了一位,那便是沈迦藍。

但是,這與他們此刻說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四少生性頑劣,好奇心重,且不畏強權,像他這樣的人,涉險的可能性比老將軍更大,而真正的危險,不必多,隻需一次,便足以要了他的命,倘若那時我以命相護,救了他,也就等於救了老將軍。當然,這樣的機會,也不需多,隻一次就足夠了。”說著,他又是一笑,“一次危險,換一生自由,很值得,不是麼?”

萬俟菀聽得目瞪口呆,她真的從未想過有人會這樣處心積慮地為自己設計一條死亡之路,好像生怕自己死不掉似的。

“你……你……”她結結巴巴半天,終於說出了一個整句來——“可那時你已經死了,還要自由做什麼?”

沈迦藍輕輕乜她一眼,唇角的笑意依舊淡若春風,卻已多了份說不出的傲氣,“倘若我救得了他的命,卻救不了自己的,那還不如現在就買根涼皮吊死算了。”

他難得開一次玩笑,但萬俟菀哪裏笑得出來,焦躁不安地把額前碎發捋到耳後,沒好氣地道:“少來了!武學一道,天分雖然很重要,但是功力和經驗更重要,你還這麼年輕,再厲害也有限啊!”

“這就是為什麼影子訓練艱苦卓絕,我卻從未喊過一聲累的原因。”沈迦藍淡淡道,“平日多努力一分,遇上危險時我存活的希望就會大一分……我習武十七年,流的血比別人流的汗還多,倘若這樣還是會死,也是我命中該有此劫。”

他這番話說得平常,可聽在萬俟菀耳中,卻有著說不出的辛酸,十七年流血流汗,隻為了讓必死的自己多一點點活下去的可能性,沈迦藍,天下還有誰比你更辛苦?

她突然搖搖頭,喃喃地、自語般地說:“我不會……我不會讓你這樣做……”

“什麼?”沈迦藍沒聽清楚。

萬俟菀吸了口氣,轉眸,深深地望進他的眼底,“沈狐現在有我二姐管他了,他不會再四處闖禍,所以他們把你派來保護我,因為我和沈狐一樣會闖禍,甚至比他更會闖禍,對麼?可是,沈迦藍,讓我告訴你吧——我不會。從這一刻起,我凡事都會三思而後行,我不涉險,你就不會涉險,我不會讓你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我,我絕對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沈迦藍的身子猛地一震,但覺她雙眸灼然明亮如黑夜中最美麗濃烈的火焰,似要將凝視著的他焚成灰燼,明明是黑白分明得沒有一絲雜色,卻如霓虹絢麗耀目、綽然生色,那般熱烈,那般真摯。

三小姐……萬俟菀……菀兒……

他心中接連劃過可以代表她的存在的詞彙,卻無一能夠出口,唯覺自己胸口被這幾個詞彙反複熨燙,猶如冰炭填堵,灼燙冰凍、冰凍灼燙,終於令他一直冷硬如凍土的心迸出一道裂痕,仿如生命的火焰在這一刻才初初被點燃,混沌天地在這一刹才被巨斧劈開,孤獨遊蕩了千年的兩顆流星在這一霎才驀然碰撞,他呼吸紊亂,心跳狂躁,周身的血液渾似海浪般喧囂奔騰,一些滾燙濃烈的陌生滋味在其中沸騰翻攪,蠢蠢欲動、噴薄欲出,卻又幾度被按捺下去。

他一生嚴於自律,幾曾試過如此激烈的、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開扯裂的矛盾掙紮,禁不住頭昏昏而目涔涔起來,而就在這目光昏眩中,一番景象鬼魅般浮現在他眼前:那空無一髒的腹腔,那惡心的滑黏綠液……

“我不涉險,你就不會涉險……”

不,你已經處於極度的危險當中,而當你已在那裏,我自義無反顧。

他猛地閉上眼,胃裏一陣翻攪抽搐,尖銳的痛苦猶如一柄利劍直抵心髒,他甚至能夠清楚地感知到鮮血汩汩流出,與此同時,他意識到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迅速而無聲地跌墜下去,跌入無邊無際的深淵……恍惚間,整個人都好像被掏空了。

從沒有哪一刻,他像現在這樣痛恨著自己的清醒,可他畢竟已經清醒。

把目光從她臉上轉開,他望向天際,喃喃地道:“已是午夜……又是一天過去……我累了……”

“沈迦藍?”萬俟菀莫名心悸,他的口氣……她從未聽他用這種口氣說過話,那樣的蒼涼,那樣的疲憊,那樣的——無奈。

“嗯?”聽見她的喊聲,他轉過臉來,目光竟然有幾分恍惚,“什麼?”

“你……你怎麼了啊?”萬俟菀擔憂地望著他,他不對勁,真的不對勁,他肯定有事!

他的神色依舊有些恍惚,然後,忽然間,那份恍惚就如潮水般從他臉上退卻了。直起身來,他麵上重又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沒事,隻是有些累了。我們回去吧,好麼?”

也許真的累了吧,看他的眼睛,一分神采都沒有了呢。萬俟菀忙不迭地點頭道:“好的好的,回去吧,我也困了。”

下得樹來,雪已停了,一輪冷月又高又遠地懸在鉛雲堆厚的天際,幾點寒星稀稀疏疏地點綴著夜幕。

一陣風過,萬俟菀身上乍寒,禁不住打了個激靈,抬眸,前方是那人沉默孤獨的背影,消瘦而頎長,說不出的蕭瑟、道不盡的落寞,渾似這天地間僅剩他孤零零一人,令她不忍卒睹,忙把眼一垂,卻見雪地上月光投射出他的影子,一樣那樣瘦長而孤獨。

她心裏陡然打了個突,下意識地張口就喊:“沈迦藍?”

他的身影微頓,卻沒有轉身,隻道:“夜深了,早點歇下吧。”

音猶在耳,他的身影已沒入風聆苑的院門,看不見了。

萬俟菀不覺停下腳步,怔怔地站在雪地中,看著那扇半開的門扉,心裏頭一片空泛虛無,恍惚間,似是看見另一扇厚重的大門,就那樣“砰”的一聲在自己麵前關上,再也推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