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雪夜香樟樹(2 / 3)

“哇!”她人雖已坐定,刺激感卻仍未平複,不禁發出一聲感慨:“太過癮了!”

沈迦藍沉默著在她身邊坐下,右臂橫於她身後,撐住另一側的樹枝,不僅可以保護她不會因為後仰而掉下去,還可以充當她的靠背。

她舒舒服服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兩腳懸空在樹椏間晃蕩著,頭頂濃蔭如蓋,周遭清香彌漫,一時間隻覺又安全又愜意,美得她嘴都合不攏了,時而低頭看地下,時而打量四周,時而又去極目遠眺,忙得不亦樂乎。

沈迦藍看著她動來動去、一刻也不得閑的腦袋,眼神依舊平靜,嘴角卻似噙著一抹笑,淡淡地問:“現在滿意了?”

“嗯嗯嗯……”萬俟菀一個勁兒地點頭,“這是我第一次上這麼高的樹!”

她一邊說,一邊拿手比劃了一下,當然更不忘朝他粲然一笑,“說真的,你的輕功真不賴!”

他笑而不語。

周遭安靜下來,唯聽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萬俟菀又四處張望了一會,漸覺無聊,忽搗搗沈迦藍道:“說話啊!幹嘛半天都不說話?”

“說什麼?”

“說……嗯,就先說說你的名字吧。”

“我的名字?”

“嗯啊。沈迦藍……迦藍……”萬俟菀把他的名字喃喃念了幾遍,奇道,“迦藍,不是寺院的別稱麼?為什麼你會叫這麼個怪名字?”

沈迦藍沉默片刻,道:“我是在真覺寺被沈老將軍揀到的,你忘了?”

萬俟菀臉上的笑頓時一僵,轉臉望著他平靜如水的雙眼,心裏頓時莫名其妙地難受起來,本能地想去安慰安慰他,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就這樣手足無措地呆了半晌,忽然大聲道:“嘿,你知道麼?我的名字裏有個菀,是因為我娘在生下我的前一夜,夢見滿天滿地都是紫菀花……你見過紫菀花麼?沒有?幸好沒有……那種花可難看了!植株高大,葉子很肥厚……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非常討厭自己的名字!”

“為什麼?就因為它不好看?”

“那倒不是。”萬俟菀癟了癟嘴巴道,“因為它有個別名……說起來真是氣死人了,它的別名居然叫‘驢耳朵菜’!天哪,你能想象麼,我娘居然用驢耳朵菜為我命名!”

沈迦藍靜靜地看了她一會,道:“名字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不用太在意。”

“對啊對啊,你能這麼想就好了……呃,我的意思是,用寺院來命名雖然不怎麼樣,但總比驢耳朵菜強多了,對吧?”

萬俟菀說完,自己都忍不住對自己皺皺眉: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有你這樣安慰人的麼?於是連忙掩飾般地扯下一片比她手掌還大的香樟樹葉,湊到鼻端深深一嗅,誇張地叫道:“好香啊!我最喜歡香樟樹了,四季常青,香味也很特別……哎,你知不知道,這股香味還可以防蟲哩!所以啊,從小到大我都有個夢想——我要在世上最高的一棵香樟樹上搭一間樹屋!”

她本來隻是想轉換話題而已,可說著說著,臉上便真的露出心馳神往的表情來了,閉著眼睛憧憬道:“想想看,那麼高,那麼香,又沒有蟲,四周隻有濃密的樹陰包圍著你,陽光從樹葉縫隙間灑下,到處都是亮晶晶的……唉,倘若有一天真能到這樣的屋子裏住上一日,我死也瞑目了。”

她的話語和表情都有點誇張,不過她這人最獨特的地方就在於:無論多誇張的言行,由她做來,也會變得再自然不過。何況,沈迦藍早已習慣了她的一切,隻微笑著看著她。

過了一會,萬俟菀從遐想中回過神來,睜開眼問道:“你呢?你有什麼夢想?”

“我?”沈迦藍的神情不禁一怔。

萬俟菀見了,立刻警告道:“不許說沒有!人人都有夢想的!”

是啊,人人都有夢想……沈迦藍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去,低聲道:“我聽說鬆花江畔的白城是一座非常美麗的城市,一年中有四個月籠罩在皚皚白雪之中,可是到了仲春,便會開滿一串串的丁香花……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一連四個月生活在白色中是什麼滋味,滿城開滿了丁香花的景象,又會有多美?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如果我能夠自由地呼吸每一口空氣了,我大概會去那兒轉轉。”

他的聲音本就低沉,說到最後,已低沉得幾不可聞,被風一吹,便四下飄散了。

不知道為什麼,萬俟菀覺得他的語氣好像有點悲傷,心頭陡然湧上一脈激流,明知此間諸事皆要靠他,卻還是衝口而出地道:“不用等那麼久!你要自由不是麼?我給你!沈迦藍,我給你自由,你明天就可以去白城,去實現你的夢想……不不不,你現在就可以去!我說真的!”

沈迦藍心中刹那悸動,驀然轉頭迎向她的目光,但覺她雙眸如水,即便在如此晦暗之處仿佛也能鑒人影,朱唇柳眉,容光懾人,幾令他無可逼視。

“我……”他猝然開口,卻又倏地頓住,目光在她臉上逡巡良久,終於還是調轉開去,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曾經跟你說過,給四少當扈從,是我自願的,你還記得麼?”

“當然記得。怎麼?”

“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萬俟菀先是搖頭,繼而試探地揣測道:“是不是你剛被沈老將軍領回沈家時,有什麼勢利小人給過你白眼,以致你心裏留下了什麼陰影?”

“沈老將軍揀到我時,四少尚未出世,整個將軍府隻有我一個嬰孩,上上下下都喜歡得很,從未讓我受過一絲委屈。”

“那……是不是那隻死狐狸出生後,大家的注意力和關心都放到了他身上,讓你感到親疏有別,所以心灰意冷了?”

“對待自己的孩子,少許偏心自是難免,但沈老將軍宅心仁厚,絕不會厚此薄彼,但凡四少有的,皆有我一份。”

“既不是童年陰影,也不是受到慢待,那到底是什麼原因?”萬俟菀不耐煩地瞪起眼。

“沒有原因。”沈迦藍淡淡一笑道,“一個人心裏怎麼想,決定做什麼事,非要有一個原因麼?因為年少時受了委屈,長大就自暴自棄;因為別人待自己的親生兒子好一些,就心生憤恨……這些在我看來,都是極為可笑的。別人怎麼對我是他們的事,我為什麼要因此而受影響?所以,如果你所謂的‘原因’是指這樣一個外界原因,我隻能回答你:沒有。我的問題,出在自身。”

“自身?”

沈迦藍頷首,聲音忽然變得很低很低:“你有沒有試過那種感覺,仿佛你的每一根神經上都墜著沉沉的秤砣,拉著你的五髒六腑一直、一直往下沉,時時刻刻都無從解脫;你每呼吸一口空氣、每看一次藍天,都會想到,若非多年前某人的一時惻隱之心,也許你早已停止了呼吸,早已看不見這樣的藍天。於是,你的每次呼吸、每次沐浴陽光、每次吃飯、每次穿衣,都變成了債,變成了別人的恩賜,你不是你,而是別人用恩情堆砌起來的一具行屍走肉,除非還清了債,否則你永遠都得背負這種感覺……你想得出這種滋味麼?”

萬俟菀怔怔地望著他,良久良久,喟然歎道:“我想象不出來,但是我能理解,真的。記得我五歲那年,有一次在家門口和鄰居家的小孩玩時,碰上了一個走街串巷的買貨郎,我想吃糖葫蘆,可又懶得走到內院問娘要錢,恰好鄰居家的小孩身上有四文錢,我便跟他借了兩文買了串糖葫蘆……你知道嗎,整整一夜,我都在想著那兩文錢,真是難受死啦,第二天天剛亮,我便拿了錢跑去還他了。隻是欠了兩文錢而已,我便如此寢食難安,何況你欠的是……”她又歎了口氣,低低地道:“是一生、全部,所有。”

“所以,”沈迦藍垂眸靜靜地道,“我一定要跟沈家兩訖。這與沈老將軍需不需要我報答無關,跟任何人都無關,隻是我自己的決定。隻是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