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菀洗完臉從東暖閣出來時,窗外開始下起了雪。
雪很大,風也很大,刮得那一片片鵝毛般的雪片盤旋紛飛、直衝雲霄,但因為雪勢太大,還是很快便在地上鋪起了一層潔白的鹽毯。
璟鸞見狀,便對萬俟菀道:“雪積得深了路不好走,不如這就讓沈先生回去,你今晚索性便在我這裏睡下,如何?”
“我不要!”萬俟菀立刻叫道。
她的反應這麼強烈,而且是完全出乎璟鸞意料之外的一種反應,當即讓璟鸞一怔,睜大眼睛看著她道:“外麵雪大,我怕你路上再著涼。”
“我……”萬俟菀咬著唇道,“沒事的,我想回去看一會書。”
“看書?折騰了一天,你還不累麼?”
“我不累,我就是想看書。”萬俟菀道,眼睛卻望著沈迦藍。
璟鸞看著他們,目中露出微不可察的奇怪表情,忽垂下睫毛道:“想看書,也不用親自冒雪走回去,我叫人給你取來便是。”
“可是……”萬俟菀的臉色變了變,卻又不知還能說什麼,眼見沈迦藍靜靜站於一旁半聲不吭,心頭一把無名火頓時升了起來。
她與他剛剛冰釋前嫌、和好如初,隻覺自己有滿肚子的話想和他說——其實具體想跟他說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的潛意識裏就是不想和他分開,哪怕回去後隻是跟他對坐著、喝點茶、聊聊天氣也是好的——但是很顯然,他並不明白她的心思。
因為……因為他沒有和她一樣的感覺。
這個發現真是讓萬俟菀失望極了,也生氣極了,於是她突然捏起拳頭,也不管自己的所作所為在別人眼裏會有多莫名其妙,衝著他便嚷了起來:“你聽見了?我留在這裏,你自己回去!快走快走!趕快給我走!”
她這通脾氣發得是要多突兀就有多突兀,可沈迦藍卻好像一點也不覺意外,抬眼靜靜地看了她一會,仿佛歎了口氣,道:“好,那我走了,希望你不會很快又讓我回來。”
“你在說什麼鬼話?”萬俟菀瞪著他。
“你不是要看書麼?”沈迦藍反問道,“這幾天你看書,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哪次不是第一時間來問我?”
萬俟菀一怔,隻覺他這句話似是譏誚,又似是話裏含話,正怔忡著,耳中忽聽璟鸞笑了一下,不知為何竟仿佛有些冷冷的味道。
“到底是沈先生,說出的話,一句就是一句。”她淡笑著乜了沈迦藍一眼,繼而轉向萬俟菀,道:“罷了,你還是跟他一塊回去吧。在我這兒,倘若你看書真看到什麼不明白的,又差人將他喊了來,這風雪交加的,豈不成了我的罪過?”
她這麼一說,萬俟菀反倒不好意思真走了,訥訥地道:“你聽他說呢,哪有這麼嚴重?我也不是每次都有問題問他的……呃,就算有,留到明日再問也是一樣的啦。”
璟鸞搖頭笑道:“你是個急性子,心裏存不住疙瘩,若忍到明天,豈不憋屈壞了你?豈不還是我的錯?”
“那、那我今晚就不看書了,這總行了吧?”
“你難得肯花心思在這上麵,如此一來,不更成了我的不是了?”
萬俟菀頓時語噎,再想不到沈迦藍隻不過說了一句話而已,就讓事情變得這麼複雜,好像無論怎麼樣,隻要她今晚留在此處,璟鸞就會成罪人似的……老天,不過是她一晚上的去留罷了,有必要搞得這麼嚴重麼?她氣餒又挫敗地呼出一口氣,一時間真不知是該說沈迦藍心計太深,還是該說璟鸞太多心。
便是這麼一愣神間,璟鸞已吩咐紫綃拿來了蓑衣和油紙傘,淡淡地對二人說了句“慢走,不送”,便徑自進了西次間。
她與萬俟菀情同手足,每回萬俟菀來她這兒,走的時候她都必然要親自送出院門外,像今天這種情況,多年來還是頭一次。
萬俟菀見狀,心裏不禁有些難受,剛出院門便埋怨起沈迦藍來:“都是你,說了那些話,讓璟鸞覺得刺心了。”
沈迦藍為她撐著油紙傘,自己的身子大半暴露在風雪中,聞言隻淡淡地道:“我也是為自己的安全著想。”
“你的安全?”萬俟菀腳步一頓,扭頭狐疑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我起先不想說話的。”沈迦藍提醒她,“可你把眼瞪得好像隨時都會掐死我似的,我還怎麼敢不說?得罪公主雖然不是件好事,但總比被你掐死強。”
話未說完,他臉上已浮起笑意。
萬俟菀也撐不住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又拿眼睛去瞪他,似笑還嗔地道:“少來這套!你以為我現在就不想掐死你了?我真恨不得你立時死了才好呢!”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不對勁,於是連忙轉回頭,快步朝前走去。
沈迦藍默默跟上,雪地中,四行腳印逶迤向前延伸,兩行大、兩行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卻又似帶著種說不出的親密、堅定之意,仿佛無論前方有多少艱難險阻,也會這樣一直走下去,不離不棄,默默而又脈脈……
四周靜極了,是那種可以觸動人心的靜謐,雪卻下比方才更急了,不一會兒便將世界裝點得銀裝素裹,片片雪花落在油紙傘上,簌簌作響,仿如冰雪女神在低聲吟唱。
萬俟菀心裏好像也奏響了一支歡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開心,但她真的好開心,她這才知道原來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不曾真正的快樂過,因為以前她覺得自己好像很高興時,她會手舞足蹈,會咯咯而笑,會不停地說話,可現在,她隻想享受這份心靈上的寧靜,不言不笑,不回頭看他,隻是靜靜地、靜靜地走下去,聽雪花落地的聲音,聽他在身後悠長的呼吸……她唯願這段路永遠不要走完。
然而,再長的路,總也有走到盡頭的時候,不知過了多久,仿佛過了一萬年,又好像隻是一瞬間,她不經意抬頭間,雪色映照下風聆苑那深藍色的屋脊輪廓已在前方不足十丈處。
她的腳步倏地放緩了,越來越緩,越來越慢,最終,停下了。
轉頭,她從睫毛縫隙間瞟著他,欲言又止。
他故意裝作看不見,隻問:“怎麼了?”
“我……我……”她支吾片刻,試探地問:“你,累不累?”
“一天一宿沒睡,是有些倦了。”
“哦……”她好不失望地低垂下頭,用腳尖撥弄著地上的積雪,半天才滿心不情願地說了句:“那回去吧。”
說著,轉身欲走,卻被他拉住。她回眸,不解。
他靜靜地衝她微笑,“想去哪兒?”
哦,他真好!他真聰明!他是天下最善解人意的人!
萬俟菀歡喜得眼睛都放光了,毫不猶豫地一抬手,朝他身後一指,“那兒!”
沈迦藍偏過頭去,但見一棵高大的香樟樹。
這種樹不畏嚴寒,四季常青,即便是在嚴冬季節,依舊鬱鬱蔥蔥,華蓋如亭。
到了樹下,四周除了泥土就是積雪,沈迦藍忍不住歎了口氣,道:“這裏根本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希望我猜錯了——你該不是打算上樹吧?”
“很不幸,你猜對了。”萬俟菀施施然道,“當然了,如果你一定要我自己爬上去的話,也可以。我小時候經常爬樹,很在行的。”她故意把頭昂得高高的,看著樹冠喃喃道,“好高啊……”
沈迦藍看著她。
到底怎麼著?萬俟菀朝他一揚眉。
沈迦藍仍然看著她。
“好吧……”萬俟菀捋起袖子,“我自己爬上去!”
身形剛動,沈迦藍已經用右臂圈住了她的腰,認命地道:“抓緊了。”
語畢略一提氣,整個人陡然間飛鳥般掠起。
萬俟菀隻覺疾風乍起,兩腋習習生寒,眼前一切均看不真切,直若飛電流光,刺激難言。她不禁尖叫出口,旋即又放聲大笑,兩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絲毫也不敢放鬆,正覺速度有所減緩時,身子猛地一震,好像是他以腳尖輕點了一下樹幹,身形便遽然向上竄了一截,隨即便覺整個人向下一沉,卻是已在樹窩間坐定了。